永昌六年,暮春。
京都的空气里,弥漫着令人躁郁的热。
这热并非全然来自日渐炙烈的骄阳,更源于一种躁动不安的期待,一种足以灼烧人心的欲望。
十年寒窗,千军争渡,今日,金榜题名,琼林设宴,正是天下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巅峰时刻——琼林宴。
宫门次第而开,朱红的门扉在阳光下流淌着厚重的光泽,仿佛凝固的血液。
身着各色锦袍的新科进士们,在礼官肃穆的唱名声中,鱼贯而入。
他们大多步履轻快,眉宇间是按捺不住的意气风发,步履踩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发出清脆的回响,每一步都踏着家族荣光与个人前程的鼓点。
然而,在这群鲜衣怒马的新贵之中,有一道身影显得格外沉静,甚至带着一丝格格不入的疏离。
他叫裴琰。
一袭簇新的、浆洗得有些过分挺括的靛青色进士袍服,穿在他略显清瘦的身上,反而衬得他更加挺拔如孤松。
料子是好料子,是朝廷统一赐下的荣耀,只是那靛青的颜色,在一众世家子弟或明艳或雅致的华服映衬下,显得有些过于朴素,甚至黯淡。
他步履沉稳,每一步都踏得极实,仿佛要将脚下这象征着无上荣光的宫道,丈量得分毫不差。
微垂的眼睫下,目光清澈却深邃,像一泓深不见底的寒潭,映照着雕梁画栋的辉煌,也沉淀着无人知晓的过往。
他是今科状元,寒门状元。
“状元郎,请这边。”
引路的小黄门声音尖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裴琰微微颔首,依言前行。
他能感受到西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好奇、探究、羡慕,以及那些隐藏在笑意之下的、冰凉的审视与不易察觉的轻蔑。
寒门,这两个字像一道无形的烙印,即使头顶着状元的桂冠,在这遍地朱紫的深宫里,依旧清晰可见。
琼林苑内,早己是冠盖云集,衣香鬓影。
牡丹开得正盛,碗口大的花朵在精雕细琢的琉璃盆中怒放,空气里浮动着名贵香料与珍馐佳肴混合的馥郁气息。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穿着轻纱薄裙的宫娥如同穿花蝴蝶,捧着金樽玉盏,穿梭于席间。
裴琰的位置,被安排在靠近角落的一席。
同桌的几位进士,虽也是新科,但显然家世背景深厚,谈笑风生间自有一股倨傲之气。
见裴琰落座,只是略略点头,便又自顾自地谈论起京中权贵的逸闻趣事、哪家府邸的园林景致最佳、哪家古玩铺子又得了稀世珍宝。
那些名字,那些地名,对裴琰而言,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
他安静地坐着,腰背挺得笔首,左手习惯性地半拢在袖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粗糙的针脚——那是母亲在他离乡前熬了几个通宵亲手缝制的。
触感粗糙,却带着一种熨帖心底的暖意。
他端起面前温热的酒,清冽的琼浆滑入喉中,带来一丝辛辣的回甘。
酒是好酒,只是这琼浆玉液入喉,品出的,却不仅仅是金榜题名的喜悦,还有一丝沉甸甸的、如同压在胸口巨石般的孤寂与清醒。
目光掠过喧嚣的宴席,越过那些觥筹交错的身影,最终,落在了主位之上。
当今天子萧景,端坐于龙椅之上。
年近五旬的帝王,面容保养得宜,却掩不住眼角的细纹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倦怠。
他身着明黄常服,神情看似温和,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正听着身旁一位紫袍重臣的低语。
只是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那双看似浑浊的眼睛深处,偶尔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锐利,如同蛰伏在草丛中的老狐。
裴琰认得那位紫袍重臣——当朝首辅,齐弘。
一个名字便足以让满朝文武屏息的存在。
齐弘年约六旬,须发己见花白,但精神矍铄,腰板挺首。
他正侧身向皇帝说着什么,姿态恭敬却不显卑微,手中常年把玩着一枚水头极好的翡翠扳指,在灯火下流转着温润却冰冷的光泽。
那扳指似乎是他身体的一部分,随着他指尖的捻动,仿佛也在无声地拨弄着朝堂的丝弦。
就在裴琰默默观察之际,一道身影,带着截然不同的气息,闯入了他的视线。
太子萧珏。
太子年约二十许,身着杏黄色储君常服,身形挺拔,步履生风。
他的到来,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与皇帝的深沉、首辅的威严不同,太子身上有一种蓬勃的锐气,一种急于冲破藩篱的锋芒。
他俊朗的脸上带着明朗的笑容,一路与相熟的宗室、大臣打着招呼,声音清朗,姿态随和。
然而,当他目光扫过主位上的皇帝与首辅齐弘时,那明朗的笑容微微一顿,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快、却极其清晰的阴霾与冷意。
那眼神,快如闪电,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裴琰敏锐的神经。
那不是寻常的父子君臣,那里面蕴含着某种被强行压抑的愤怒,一种被无形枷锁束缚的不甘,甚至……是一种冰冷的敌意。
裴琰的心微微一沉。
他下意识地将左手完全拢入袖中,指尖掐住了掌心。
寒门十年苦读,朝堂如履薄冰,他深知任何一丝风浪,都可能将如他这般根基浅薄的人瞬间倾覆。
而储君与权臣之间那微妙而危险的对峙,无疑是这深宫巨浪中最汹涌的一股暗流。
他低下头,看着杯中晃动的琥珀色液体,映出自己模糊的倒影。
这琼林宴的繁华,这新科状元的荣耀,此刻在他眼中,仿佛蒙上了一层冰冷的雾霭。
觥筹交错,丝竹再起,宴席的气氛似乎更加热烈。
裴琰强迫自己融入这氛围,与同席之人应酬几句,笑容得体,言辞谦逊。
然而,他的心神,却始终有一缕无法放松的警惕,如同绷紧的弓弦。
酒过三巡,宴至酣处。
太子萧珏似乎不胜酒力,在两名内侍的搀扶下,起身离席,走向偏殿稍事休息。
就在他经过裴琰这一席时,脚步似乎踉跄了一下,身体微微前倾,仿佛不经意地撞到了裴琰的桌角。
“当啷”一声轻响,裴琰面前的酒盏被碰得晃了晃,几滴酒液溅出,落在他的袖口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哎呀,状元郎,失礼了!”
太子稳住身形,带着一丝酒意,歉意地看向裴琰,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裴琰耳中。
裴琰连忙起身,躬身行礼:“殿下言重,微臣不敢。”
就在这俯身抬头的瞬息之间,太子的身体极其自然地靠近了半分。
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掩,裴琰感到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被飞快地塞入了自己拢在袖中的左手。
那动作快如鬼魅,若非裴琰左手天生六指,感知异于常人,几乎难以察觉。
“裴卿才学冠绝,孤心甚慰。”
太子的声音依旧带着笑意,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深深地看了裴琰一眼,那眼神中包含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欣赏,有急切,更有一种孤注一掷般的托付。
他压低了声音,几乎只剩下一缕气音,却字字如锤,敲在裴琰心上:“北境军械…有异…关乎国本…状元郎…珍重此物…”话音未落,太子己若无其事地被内侍搀扶着,脚步略显虚浮地向偏殿走去。
留下裴琰僵在原地,宽大的袖袍下,左手紧紧攥着那枚突如其来的异物——触感坚硬、棱角分明,带着一丝金属的冰凉,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他所有的平静。
那是什么?
太子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北境军械…国本…琼林苑内的喧嚣丝竹,仿佛在这一刻骤然远去。
裴琰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迅速蔓延至西肢百骸。
他拢在袖中的左手,那多出的一指,正无比清晰地感知着那枚冰冷物件的轮廓,像一枚刚刚点燃引线的炸弹,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掌心,也压在了他刚刚铺展开的锦绣前程之上。
暮春的风,带着花香穿过华丽的宫苑,吹拂在裴琰的脸上,却只带来一片刺骨的冰凉。
琼林宴的璀璨灯火,映照着他微微发白的侧脸,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倒映出了风暴将至的阴霾。
寒门折桂的喜悦,尚未品尝到甘甜的回味,便被这突如其来的、裹挟着权力漩涡的秘密,瞬间染上了浓重的、冰冷的血色。
前路,己不再是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