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舟踩在田埂上,湿泥从鞋底挤上来,糊住了脚趾。
他没停,继续往前走。
清晨的风扑在脸上,带着泥土和水汽的味道,吹得他昏沉的脑子清醒了些。
刚才屋里的那两股暖流确实压住了虚火,可身子还是撑不住久站,双腿软得像泡过水的竹竿。
他走到一块水田边,蹲下身。
田里稀稀拉拉插着几行秧苗,叶子发黄,根浮在烂泥上,轻轻一碰就晃。
一个老农正弯着腰干活,背弓得像张旧犁,手背上裂开好几道口子,血丝混着泥水流下来。
“老伯,这苗……还能活吗?”
陈砚舟问。
老农抬起头,满脸皱纹,眼神平静,“能活一成就不错了。”
声音沙哑,像喉咙里卡了沙砾。
“去年不是还好好的?”
“去年雨水匀。
今年开春到现在,一滴雨都没下。
沟渠干了,井水也快见底。”
老农一边说,一边把一把秧苗按进泥里,动作慢得像拖石头,“再这样下去,秋收怕是要绝。”
陈砚舟看着那双布满裂口的手,心里猛地揪了一下。
他忽然想起昨夜读《论语》时看到的一句话——“仁者爱人”。
以前念它,只觉得是书上的字;现在看着这张脸、这双手、这片枯田,那西个字突然变得沉甸甸的。
他刚想再问点什么,小桃提着个粗陶碗从小路跑来,脸上还挂着汗珠。
“陈大哥!
我娘熬了点茶,给你解乏。”
她把碗递过来,碗沿豁了个口,热气往上冒。
陈砚舟接过碗,指尖碰到碗壁,烫了一下。
他低头喝了一口,苦涩的茶渣滑进喉咙。
“你们家……还有米吧?”
他问。
小桃愣了愣,眨眨眼,“有啊,不过阿爷说,米缸只剩半斗了。
要省着吃,不然冬至前就得断粮。”
话音刚落,李青山扛着锄头从另一条田埂走来,听见这话,脚步顿了一下。
“这年景……”他站在田头,望着整片荒田,叹了口气,“村里的存粮,只够吃到冬至。”
这句话像块石头砸进心口,陈砚舟脑子里嗡了一声。
冬至?
还有不到西个月。
这些人拼死拼活种地,却连半年的口粮都撑不到?
他慢慢把茶碗放在田埂边上,碗歪了一下,没倒。
眼前的田,突然不一样了。
不再是课本里的“农桑为本”,也不是县试策论里可以随便引用的空话。
这是人命。
是每天天不亮就下地、晚上摸黑回来的人,靠一口糙米吊着的命。
他站起身,往田里走了几步,脚陷进泥里。
水冷得刺骨,但他没退。
他看见远处几个妇人蹲在沟边搓洗红薯叶——那是主食之外唯一的菜;一个孩子坐在田头啃树皮,被母亲打了一巴掌,哭了几声又不敢出声。
这些画面在他脑子里翻腾,和前世看过的纪录片重叠起来。
饥荒、干旱、颗粒无收……那时候他在讲台上分析文学如何反映社会现实,如今他自己就站在现实最深的泥里。
他忽然明白自己之前想错了。
写文章不是为了考功名,不是为了证明谁更有才学。
如果文字真能载道,那第一篇,就得说出这里的声音。
可他能写什么?
写“民生艰难”?
原主以前就这么写,全是套话,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写“天旱无雨”?
那只是陈述事实,掀不起风浪。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风里有泥土味,有人汗味,有腐烂的稻根气息。
他努力记住这些味道,记住老农手上的裂口,记住小桃递茶时指尖的颤抖,记住李青山那一句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叹息。
睁开眼时,他望向整片田野。
夕阳西沉,余晖洒在干裂的土地上,照出一道道龟背似的纹路。
那些弯腰劳作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像刻在大地上的碑文。
他抬起手,攥紧了拳头。
指甲掐进掌心,有点疼。
若文章可动天地,那它必须先扎进土里。
若文气能化力量,那它就得从百姓的喘息中生出来。
若他真想走那条“以文改命”的路,就不能再躲在屋里背书写字,假装懂得苍生疾苦。
他得谢他们。
写他们的手,他们的饭,他们的命。
写那种明明拼尽全力,却依然被天灾人祸一点点碾碎的无力感。
可他还不会写。
他不知道该怎么把眼前的痛,变成一行行能刺穿人心的文字。
他甚至怀疑:一篇诗,真能换来一场雨吗?
一个读书人,真能替这群人喊出声吗?
他站在田中央,泥水漫到脚踝。
风刮过来,吹得他单薄的衣衫贴在身上。
远处传来小桃的声音:“青山叔,该回家了!”
李青山应了一声,扛起锄头,转身往村口走。
小桃蹦跳着追上去,回头看了陈砚舟一眼,没喊他。
他知道她在等他一起回去。
但他没动。
他还在想一个问题:一个字,到底有多重?
一句话,能不能扛得起这一村人的命?
丹田深处,那丝文气忽然轻轻颤了一下。
很微弱,像风吹过蛛网。
不是爆发,也不是凝结,只是……回应。
他怔住了。
不是因为力量来了。
是因为他意识到——刚才那一瞬间,他不是为了考试,不是为了功名,不是为了验证“文心通”的规则。
他是真的想为这些人写点什么。
发自肺腑地,想让世界听见他们的沉默。
而文气,动了。
这就够了。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看着前方最后一缕阳光落在干涸的田沟里。
天快黑了。
他还没回家,也没提笔。
但有些东西己经变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干净,没茧,没伤。
和这片土地格格不入。
可他站在这里。
没有逃。
也没有装作看不见。
远处,一只麻雀扑棱着飞过荒田,落在枯枝上。
风停了片刻。
他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一下,一下,稳得像敲鼓。
他抬起脚,从泥里***。
左脚迈出一步。
右脚跟上。
朝着田埂高处走去。
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一首延伸到村口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