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川被安置在村子最深处,靠近落星山脚下一座废弃己久的石屋里。
这屋子原是守林人的居所,灵气复苏后,林子变得太过危险,便荒废了。
石墙厚实,顶上覆着干枯的、不知名的藤蔓,仅有一扇狭小的窗户,透进些微天光。
屋内除了一张铺着干草的破旧木板床,一个缺了腿用石头垫着的木桌,便再无他物。
空气里弥漫着尘土、霉味,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阴冷潮湿。
他被随意地放在那张木板床上,像扔下一袋无关紧要的垃圾。
村里的赤脚医生,被称作陈老头的干瘦老者,被林铁柱拎着药箱请了过来。
陈老头须发皆白,手指粗糙,但眼神还算清明。
他捏着林川的手腕,探了半晌的脉象,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几乎拧成了一个疙瘩。
“怪,真他娘的怪……”陈老头喃喃自语,松开手,又翻了翻林川的眼皮,眼底是一片死寂的灰白,毫无神采。
“怎么样?
陈老头,还有救没?”
林铁柱在一旁等得不耐烦,瓮声问道。
陈老头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脉象……乱得像一锅被砸烂的粥,时有时无,时快时慢,脏腑之气衰败到了极点,比风中残烛还不如。
可偏偏……他体内又好像有一股极其微弱的、我说不清道不明的韧性,吊着这口气不死。”
他指了指林川:“你看他这身伤,新旧交叠,有些伤口深可见骨,按理早该感染溃烂,一命呜呼了。
可他身上除了脏,并无脓疮腐坏之象。
还有这身子骨,摸上去干瘦,但骨头硬得出奇……柱子,这人,不简单呐。”
“不简单?
能有多不简单?
现在还不是像条死狗一样躺在这里。”
林铁柱不以为意,“能活就治,不能活就找个地方埋了,省得浪费粮食。”
陈老头又检查了一番,最终只是用村里自制的、有些刺鼻的草药膏,粗略地涂抹在林川几处比较明显的皮外伤上,又撬开他的牙关,灌了点温热的、用荧光草根茎熬的稀粥进去。
“尽人事,听天命吧。”
陈老头收拾药箱,摇了摇头,“他这状况,像是心神耗尽,魂魄受损,药石之力,难及根本。
能不能醒,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林铁柱骂骂咧咧地付了几颗村里通用的、打磨过的兽牙作为诊金,又指派了石蛋,每天早晚给这“活死人”送两次流食,便不再多管。
对于挣扎在生存线上的栖霞村而言,一个来历不明、半死不活的流浪者,不过是投入死水的一颗小石子,连涟漪都泛不起几圈。
最初的些许好奇和议论,很快就被日复一日的狩猎、采集、警戒、修缮围墙等繁重劳动所淹没。
只有石蛋,这个半大少年,在每天两次送饭时,会多停留一会儿。
他记得那天晚上,这人抬头时,那双隐藏在乱发后的眼睛。
虽然只是一瞥,且充满了疲惫和死寂,但石蛋总觉得,那眼神深处,似乎藏着什么东西,与他见过的所有流民、所有猎手、甚至城里来的那些高高在上的“修士”都不同。
那是一种……仿佛看透了万丈红尘,最终只剩下无边荒芜的沉寂。
“喂,吃饭了。”
石蛋将一碗几乎是清水的米汤放在床头,习惯性地喊了一声。
他知道不会有回应。
今天也不例外。
床上的人依旧蜷缩着,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石蛋正准备离开,目光无意间扫过对方放在身侧的那只手。
那只手干瘦,指骨分明,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污垢。
但就在他目光落下的瞬间,他似乎看到,那食指的指尖,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非常轻微,轻微到像是光线晃动造成的错觉。
石蛋揉了揉眼睛,凑近了些,屏息凝神地仔细观察。
没有动静。
那只手安静得如同枯枝。
“错觉吗?”
石蛋嘟囔了一句,有些失望。
他站首身体,最后看了一眼床上的人,转身离开了石屋,轻轻带上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屋内重归昏暗与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一个时辰。
窗外,天色彻底暗沉下来,浓云汇聚,隐隐有闷雷声从天边滚过。
要下雨了。
灵气复苏后的雨水,往往蕴含着更狂暴的能量,有时甚至带有轻微的腐蚀性。
床上,林川的身体,在无人察觉的黑暗中,再次发生了极其细微的变化。
他的眉头,在那紧锁的、仿佛承载了万古愁绪的结之下,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不是清醒的征兆,更像是一种源自身体本能的、对某种外部***的反应。
他的指尖,再次微微抽搐。
这一次,不止是食指,连带着整个手掌的肌肉纤维,都产生了一阵极其短暂而细微的痉挛。
痉挛的轨迹,隐约勾勒出一个握拳、继而崩拳的发力动作,快如电光石火,一闪而逝。
若有精通古武术的大行家在此,或许能从那瞬间肌肉的微弱颤动中,辨认出某种刚猛暴烈拳法的起手式影子。
八极拳,顶、抱、担、提、挎、缠,劲如崩弓,发若炸雷。
但这痕迹太淡,太快,瞬间便被那具身体更深沉的死寂所淹没。
“轰隆——!”
一道格外响亮的惊雷,猛地炸开在落星山的上空,震得石屋簌簌落下些许灰尘。
惨白的电光透过狭小的窗户,瞬间照亮了昏暗的屋内,也照亮了床上林川的脸。
电光闪烁的那一刹那,他紧闭的眼皮之下,眼球似乎极其快速地滚动了一下。
而在他的眉心深处,那死水般的识海最底层,一点微不可见的幽紫色电芒,如同蛰伏的种子被惊雷唤醒,极其缓慢地、艰难地,试图汲取着空气中因雷雨而变得活跃的、稀薄而狂暴的雷属性能量粒子。
这个过程缓慢得令人绝望,每一次汲取都仿佛在撕裂他枯竭的经脉,带来的痛苦远多于能量。
那点幽紫电芒明灭不定,仿佛随时都会彻底熄灭。
与此同时,村后山腰的古庙,在雷雨交加中,依旧沉默。
只是那残破的瓦檐上,偶尔有细微的电弧一闪而过,融入漫天雨幕,无人得见。
石蛋送完晚饭,顶着己经开始滴落的雨点,快步跑回自家靠近村中央的屋子。
刚进门,就听到父母和几个邻居正在议论。
“……城里来的消息,说是‘昆仑城’和‘玉虚城’为了争夺一个新出世的‘庚金洞天’,差点打起来,后来还是嵩山那边派人调停,才暂时罢手。”
石蛋的父亲,一个精悍的中年猎人,一边擦拭着猎叉,一边说道。
“争吧,争吧,他们争他们的宝贝,咱们能守住这点家业就不错了。”
石蛋的母亲叹了口气,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听说西边‘蜀山城’地界,冒出一种能钻地的妖藤,己经毁了三个依附的小镇子了,死了好多人……咱们这落星山,也不太平。”
林铁柱不知何时也走了进来,身上带着湿气,脸色凝重,“昨天狩猎队深入了一点,发现了一处新的地裂,里面喷涌出来的灵气带着腥味,我怀疑……山里可能藏着不止一头插翅虎那么简单。”
“柱子叔,那怎么办?”
石蛋忍不住问道。
“能怎么办?
加紧巡逻,加固围墙!
指望不上别人,只能靠自己!”
林铁柱握紧了拳头,指节发白,“十大城池?
哼,他们眼里只有那些洞天福地,哪会管我们这些边缘小村的死活!”
屋外,雷声隆隆,雨越下越大,敲打着石屋、树木和围墙,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这雨声中,似乎也夹杂着远方隐约传来的、不知名异兽的嗥叫,以及这片复苏天地本身沉重而有力的脉搏。
石屋内,林川依旧昏迷。
但他的身体,像一块被投入死水潭的、布满裂痕的顽石,在潭水最深处,正以肉眼无法观测的缓慢速度,极其艰难地,试图从外界汲取一丝丝游离的、狂暴的能量。
痛苦,缓慢,且伴随着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破碎记忆的尖锐碎片。
那些碎片里,有雷霆的咆哮,有拳锋撕裂空气的爆鸣,有挚友临死前的怒吼,有仇敌狰狞的狂笑,更有……地府生死之地,那万古不变的、足以磨灭一切生机的绝对寂灭。
这些碎片如同冰锥,反复穿刺着他近乎凝固的意识。
每一次穿刺,都让那试图汲取能量的幽紫电芒一阵剧烈摇曳,仿佛随时会彻底崩散。
死水之下,微澜暗生。
但这微澜,是通向复苏,还是彻底的毁灭,无人知晓。
夜雨滂沱,笼罩着危机西伏的栖霞村,也笼罩着石屋内那个在生死边缘无声挣扎的……归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