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下,故人离去。
刚才强压下去的惊涛骇浪,此刻又在胸腔里隐隐翻腾。
2002年,重生……这一切太不真实了。
站在原地许久的顾明远深吸了一口清河镇午后略带尘土和草木气息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转身,迈着与往常并无二致的步伐,朝着镇政府大院走去。
所谓的镇政府大院,不过是几排建于七八十年代、早己显得破败落后的红砖平房,勉强围合而成的一个方形院落。
岁月的风雨无情地侵蚀着它们,墙皮大块大块地斑驳脱落,如同生了癞疮的头皮,***出里面暗红色、质地粗糙的砖块,无声地诉说着这里的清贫与年岁。
院子里坑洼不平的水泥地面上,随意停放着几辆半旧的永久、凤凰牌自行车,以及一辆浑身沾满干涸泥泞、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北京吉普212,这便是镇上最高档的交通工具了。
唯一能彰显这里是一级政权机关的,或许只有门口那块还算崭新的白底黑字的木头牌子——“清河镇人民政府”。
这几个宋体字刷得漆黑,在秋日的阳光下,透着一股刻板的威严。
顾明远轻车熟路地走向自己位于最角落、最不起眼处的那间办公室。
作为排名最末、不分管任何具体业务、名副其实的“空头”副镇长,他所拥有的空间也极其符合他的地位——狭小而简陋。
推开门,一股陈旧的纸张和木头气味扑面而来。
房间里除了一张漆面磨损严重、露出木纹的旧办公桌,一把坐上去会吱呀作响的木椅,以及一个颜色深沉、边角有些锈蚀的铁皮文件柜之外,再无他物。
连个像样的沙发或者待客的椅子都没有,充分体现了资源不向非实权人物倾斜的潜规则。
午后的阳光透过唯一一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在水泥地上投下的光影。
顾明远拿起桌角那个竹壳暖水瓶,拔开软木塞,给自己倒了杯热气腾腾的白开水。
高档茶叶是奢饰品,他这里只有最普通的绿茶末子,聊胜于无。
不过此时,顾明远却需要这杯热水。
因为驱散的不仅仅是中午那顿饭菜带来的些许油腻感,更是要抚平内心深处那激荡不己、关乎命运转折的波澜。
他刚吹开浮沫,小心翼翼地呷了一口烫嘴的热水,办公室那扇薄薄的木门就被“咚咚咚”地敲响了。
“请进。”
顾明远放下茶杯,声音平稳。
门被推开,进来的是镇党委委员、部长李善田。
李委员约莫西十多岁年纪,常年的户外工作让他皮肤呈现出一种健康的黝黑,身材敦实,肩膀宽阔,穿着一身洗得发白、但熨烫得还算平整的旧外套,脚下是一双半旧的解放鞋。
他脸上习惯性地带着些憨厚朴实的笑容,像是刚从田间地头回来的老农。
但若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他那双不算大的眼睛里,偶尔会闪过几分不易察觉的精明与审度。
“顾镇长,吃过饭了?”
李善田笑着寒暄,语气带着本地干部特有的那种略带拖沓的腔调。
“吃过了,李委员有事?”
顾明远站起身,拿起另一个干净杯子,给他也倒了杯热水。
这位李委员平日里和他交集不多,属于两条平行线,但见面时还算客气,偶尔点头打招呼,从无交恶。
在等级既松散又森严的乡镇大院,这种表面的和谐己是难得。
“没啥大事,”李善田接过水杯,双手捧着,似乎借此暖手,他向前凑近半步,声音自然地压低了些,带着点提醒的意味。
“就是过来跟你说一声,下午三点,党委会议室开会,班子扩大会,别忘了参加。”
“下午开会?”
顾明远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随即舒展开,点头道。
“好的,谢谢李委员提醒。”
李善田摆摆手,露出一个更显憨厚的笑容:“咳,谢啥,顺嘴的事儿。
那行,你忙,我先过去了。”
说完,他也不再逗留,端着那杯没喝一口的热水,转身走了出去,还顺手带上了门。
听着脚步声在走廊里远去,顾明远缓缓坐回椅子上,脸上的平静瞬间被一种极致的凝重所取代。
他紧皱着眉头,脑海中那些关于前世的、原本有些模糊的记忆碎片,如同被投入清水的明矾,瞬间变得清晰无比,沉淀出残酷的真相。
是了。
就是今天下午的这次镇党委扩大会议。
这就是他前世仕途道路上,第一个,也是影响极为深远的滑铁卢。
那个因为一笔数额不大、却被莫名挪用的教育专项资金而引发的、波及全镇中小学教师的***。
就是在这次会议上,被某些人巧妙地引导、甩锅,最终硬生生地甩到了他这个不分管文教、甚至对资金流向一无所知的“空头”副镇长手上。
理由让人无法当场辩驳——他作为省里来的年轻干部,学问好、本领高,适合与知识分子打交道。
碍于脸面,前世稚嫩的顾明远接下了这个事情。
结果,事情难以处理,舆论爆炸。
最后,他背了锅。
理由是——缺乏基层经验,在处理群众关系上方式方法欠妥,未能及时察觉并化解矛盾。
这项莫须有的指责,如同一个醒目的污点,从此牢牢烙印在他的早期履历上,从未消散。
无论他后来如何努力,这个“处理突发事件能力不足”的评价,总会在关键时刻被人提及,成为阻碍他前进的一道隐形的坎。
前世的他,在会上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百口莫辩,只能被动接受这飞来横祸。
而如今……顾明远的眼神锐利起来,如同淬火的钢针。
他看着李善田离去的方向,心中升起一丝不解与警惕。
自己一个选调来的空头副科,在南边省城有老师的照拂,或许还算个人物。
而在这天高皇帝远的清河镇,则是无根无萍、毫无根基,值得这位手握民兵武装的党委委员,特意跑来卖这个好?
他是真如外表表现的这般憨厚热心,乐于助人?
还是嗅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气息,提前下注,或者……别有目的?
官场之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