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早上七点一十，淮海中路口那家麦当劳刚开门。我端着一杯黑咖啡坐在玻璃窗边，
手机屏幕上是“共享位置”的小红点。小红点停在隔壁街那家新开的酒店。
今天是我们结婚三周年。我发了句“晚上一起吃饭”，她回：“单位临时加班，别等我。
”我把手机扣在桌上。咖啡有点苦，好过我昨晚睡在客厅的那块地毯。
丈母娘说她最近腰不好，让我把卧室让给她住一周。我把卧室让了。我也把“合理”让了。
同事阿祺发来信息：“兄弟，真要按她说的办？”我回：“先看一眼。”窗外开始下小雨。
雨点敲在玻璃上，像有人跟我讲道理。我突然想起两个月前，我们在民政局附近吃的那碗面。
她说：“婚姻其实就像合租，彼此保持边界，谁都别侵犯谁的生活。”我说：“那爱情呢？
”她笑了一下：“爱情适合谈，婚姻适合过。”面里加了葱花，味道很热闹，话却很冷静。
昨晚搬被子出来的时候，我在床头柜里翻出一张收据。酒店抬头，开票抬头写她公司名。
抬头是她公司，入住人是她名字，消费备注写着“客户接待”。
我盯着“客户”两个字看了很久。我没摔收据，也没叫醒她。我把收据夹进了说明书里，
夹在“使用注意事项”的后面。雨越下越密。玻璃上灰白成片，路人撑着伞，
像一页页翻过去的情绪。我把咖啡喝完，起身去点了份薯饼。餐牌上写着“热乎更好吃”。
我相信所有需要趁热吃的东西都不适合放进婚姻。手机震了一下。
她发来语音：“上午别给我打电话，领导在。”我回了一个“好的”。
我把共享位置从“仅自己可见”改成了“共享给阿祺”。阿祺秒回了一个“收到”。
他从不多问，只在关键时刻给我递纸巾。八点整，酒店门口的雨棚下停了一辆白色车。
一个男人先下，打着伞绕到副驾，替人拉门。她下来了，穿咖啡色风衣，笑得很轻。
男人接过她手里的文件袋。他们沿着雨棚往前走，像绕开了什么坑，又像正往里跳。
我看着他们穿过路口，朝我这边来。我把薯饼收进纸袋，换到靠墙的位置。
我不确定自己想不想被看见。门被推开，潮湿空气带着薯条味涌进来。他们进来没看我，
直奔二楼靠角落的位置。我掏出耳机，插好，没有播放音乐。
我听见她的声音穿过楼梯的空隙落下来。她说：“你先把合同签了。”他问：“他知道吗？
”她停了两秒。她说：“知道也没用，他比较讲理。”我的手指扣在纸袋边缘。
纸袋被我捏出一道折痕，像一条分界线。我起身，端着咖啡，走上二楼。她先看见我。
她愣了一下，很快把表情收回到“正常”。她说：“你怎么在这儿？
”我说：“准备给你一个惊喜。”男人站起来，点头，笑得很谨慎。我说：“别紧张，
我只是顺便。”她说：“这是我大学同学，客户。”我说：“客户挺照顾你的。”她看着我，
像在找一把不伤人的剪刀。我把咖啡放下。我说：“合同我能看看吗？”男人看了她一眼。
她把文件袋推过来。我打开，最上面是一份“合作意向书”，
再下面一叠是她公司内部流程的表格。最底下，是一张房产中介的打印件。
标题写着“委托出售”。地址是我们现在住的那套两居。委托人那一栏，只有她的名字。
我抬头，看见她也盯着那张纸。她像是第一次看见它。男人咳了一下。他说：“这个先不急。
”我把纸叠回去，放回文件袋。我说：“我明白了。”她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说：“那是哪样？”她沉默十秒。雨声盖过她的呼吸。她说：“我想搬出去住一阵，
等我妈好些，我们再把话说清楚。”我点头。我说：“行，先别淋雨，我们把薯饼吃了，
再把话说清楚。”2薯饼还热。我咬下一口，像给勇气预热。她把风衣挂在椅背上，
微微往后靠。她说：“ downstairs 太吵，我们快点说。”我点头。
我说：“先从房子说。”她看了看文件袋。她说：“先挂着，市场好就出，慢就等等。
”我说：“委托人只有你。”她说：“当时买房你说无所谓写谁名。
”我说：“我确实说过无所谓写谁名。”我又说：“但我没说无所谓谁卖。”她沉默两秒。
她把发票折好塞回去。她说：“我妈腰不好，楼层对她不友好，电梯老卡。
”我说：“这是理由之一。”她说：“公司这边年底回款在压，现金流紧，
我想换一套小一点的，把压力先扛过去。”我说：“这是理由之二。
”她低头看着桌上那条折痕。她说：“还有理由之三，你和我，
最近像两间隔音不错的办公室。”我把纸袋推给她。我说：“理由我都能听懂。
”我又说：“但决定要双方签字。”她笑了一下。她说：“法律上不用。
”我说：“婚姻上要。”对面那个男人起身，说去拿纸巾。他路过我时肩膀收得很紧。
我把手机翻过来，屏幕上的小红点仍在那家酒店的地图上黏着。
我说：“昨晚那张收据我看到了。”她直视我。她说：“客户接待。
”我说：“早上一起出来，接待挺周到的。”她揉了一下眉心。
她说：“你想把这件事变成抓奸现场也行，但我不想和你吵。”我说：“我也不想。
”我把手机调成静音。我说：“我们做三件事，少一点剧场，多一点步骤。”她看着我。
我竖起三根手指。我说：“第一，中介那边我去付违约金，把独家委托撤了，
给我们一个月喘息。”她皱眉。她说：“不用你付，我来。”我说：“你公司卡在现金流上，
违约金你再掏，等于在自己伤口上撒盐。”我又说：“第二，今天把卧室还给我们，
阿姨先回她自己家休养，我负责联系护工和复诊。”她沉默。我说：“第三，
你把和这位同学的接触范围从酒店电梯口拉回到会议室。”她盯着我手指，像在数筹码。
她说：“你还是比较讲理。”我说：“讲理不是叫你拿我当挡风玻璃。”她也笑了一下，
很轻。她说：“一个月。”我说：“一个月。”楼下传来托盘跌落的声音，
像有人给我们敲了个章。她把文件袋推过来。她说：“你拿着。”我说：“你更需要它。
”她说：“你拿着我更踏实。”我把文件袋压在托盘纸上。手机在桌下震了一下。
阿祺发来一张截图，是某房产中介的客户群。
截图里一个经纪人说：“今天十点带客户去看××路那套两居，
委托人女士默认钥匙在保安室。”我回了一个“我在”。阿祺立刻回：“我陪你。
”我把手机收起。我说：“十点看房，我会在。”她抬头。她说：“你要做什么？
”我说：“先确认我们住的地方还叫家。”她没说话。她把纸巾抽出来，轻轻擦了擦杯口。
男人端着两杯可乐回来。他把一杯放到她面前。他说：“我在楼下等车。”他对我点头。
他说：“抱歉打扰你们。”他转身下楼，步子比上楼时更快。我起身。我说：“十点见。
”她点头。她说：“十点见。”我把纸袋里的薯饼塞到口袋里。
我说：“热乎的东西不宜带回家，但我尽量。”雨停了。我走到门口，风贴着脸吹过来，
把薯条味和潮气吹散了一点。我给阿祺发定位。我说：“十点门口，不用上楼，省得尴尬。
”他回：“懂。”我收起手机。我看着路口的红灯。我突然想起我们第一次看房那天，
置业顾问说，婚房最重要的是“归属感”。她问归属感怎么算。置业顾问说，算不出来，
住着看。我站在门口算了三年。今天开始换一种算法。3十点前五分钟，小区门口。
阿祺靠在保安亭边，手里晃着两瓶矿泉水。他说：“你脸色不太像能卖房的人。
”我说：“今天不卖，今天看。”他把其中一瓶递给我。他说：“那我就负责看热闹。
”保安翻出蓝色钥匙盒，让我在领用单上签名。我在备注那一栏写：“业主在场，仅供看房，
不代表同意出售。”笔尖划过纸面，像给今天画了条红线。电梯镜面里，我们俩并排，
像两条各自节流的河。十点整，电梯口来了三个人。中介穿灰西装，胸牌在灯下发亮。
后面是一对年轻夫妻，女方肚子微隆，抱着一卷量尺。中介笑得职业。他说：“男业主也在，
非常配合。”我点头。我说：“配合看，不配合卖。”中介“嗯”了一声，笑稍微往回收。
门一开，客厅里还留着昨晚的风。窗台上有她晒的发夹，像一排小小的问号。
女买家绕着客厅走一圈。她说：“采光不错，主卧朝南吗？
”我说：“朝我们还没说清楚的那边。”中介打圆场。他说：“朝南，全天通风，来，
看看厨房。”我们穿过走廊。阿祺落在队尾，像个安静的证人。女买家把量尺贴在橱柜边。
她说：“如果年底能交房就好了，我快生了。”男买家点头。他说：“主要看手续顺不顺。
”中介回头看我。他说：“配偶同意书这块到时一并补签。”我说：“今天先别给客户许愿。
”门铃响。她站在门口，风衣换成了白衬衫，像从麦当劳的潮气里抽了身。
她看了看屋里的人，眼神只在我脸上停了半秒。她说：“我上来拿点资料，顺便看看。
”中介像抓到救命稻草。他说：“女业主来了正好，咱们把价格聊实在。
”我说：“先把钥匙的存放说实在。”我把领用单递给她。我说：“以后钥匙不再放保安室，
谁看房提前一天发我行程，我在场。”她看了一眼单子。她说：“你这样太像谈判了。
”我说：“婚姻里不谈判，就只剩结算。”中介咳了一声。他说：“不如这样，
今天只看不谈。买家也不容易，跑了几次。”女买家把量尺收回去。她说：“我们理解，
你们先把家里的事处理好。”她又看了看主卧门。她说：“我妈也常腰疼，
住高层确实不方便，但房子这种事，最好没遗憾。”男人点头，跟着她一起往门口走。
中介把他们送到电梯，回身时脸上的笑褪了两层。他说：“哥，我起码得交个差。
”我说：“你可以如实交差：一月内不接受定金，不签任何意向。”他愣了三秒，点头，
把胸牌扶正。她靠在餐边柜上看我。她说：“你这是拖延战。”我说：“是修复战。
”她说：“修复需要空间。”我说：“空间不是酒店的房号。”她眯了一下眼。
她说：“你就不能少一句？”我说：“我已经少了很多句。”阿祺在阳台上把窗户推开。
风从高处压下来，吹起餐桌上一角说明书。那张“客户接待”的收据从说明书里滑出来，
落在地上。她弯腰捡起来，指尖顿了一下。她说：“我知道你看到了。
”我说：“我也知道你看我看到了。”她把收据折成一条细纸，塞进口袋。她说：“一个月，
按你说的来。但我妈那边今天先不动。”我说：“我已经联系了护工，下午两点有空档，
先上门评估。”她抬头。她说：“你什么时候准备的？”我说：“薯饼还热的时候。
”她抿了一下嘴角，没笑，也不像哭。门又响。开门是丈母娘，扶着腰，
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她看到我们都在，有点意外。她说：“怎么这么多人？
”她看见地上的换鞋架，又看见餐桌上的文件袋。她叹了一口气。她说：“要卖就卖了，
房子再买，腰只有一条。”她说完走去主卧，把窗帘拉严实，像把一场雨挡在外面。
她在床边坐下，试着躺了躺。她说：“这床太硬。”我说：“我下午把软垫换掉。
”她看了我一眼。她说：“你倒是细。”她又看向她女儿。她说：“你们年轻人的事，
别让我夹中间。”她女儿点头。她说：“妈你先休息。”丈母娘闭上眼，呼吸在房间里铺开。
我站在门口看了三秒，然后把门轻轻带上。客厅只剩我们三个人和风。她把手机放到桌上，
点开共享位置，红点停在公司楼里。她说：“以后工作时间共享给你，你也把你的共享给我。
”我说：“可以。”她说：“别拿这个当哨兵。”我说：“拿它当路灯。
”阿祺把两瓶水都排在桌边。他说：“我下楼等车，你们谁走我就当顺风。
”他走到门口停一下，回头看我。他说：“哥，红线划得挺直。”门关上。
我看着餐桌上的领用单。我把“仅供看房”那行又重描了一遍。我说：“一个月，
先把家留住，再把话说清楚。”她点头。她说：“一个月，别演，踏实过。
”窗外突然亮了一下，云缝里有光，像有人把天花板开了个小口。4下午一点五十，
护工到了。她叫张敏，四十多岁，背着量血压的包，鞋子擦得比我们家地板还亮。
她说：“先看一下床，高度太低起身费劲。”我说：“下午把软垫换成八厘米的，床脚加垫。
”丈母娘从主卧出来，手里拎着保温桶。她说：“我不喜欢陌生人碰我枕头。
”张敏笑了一下。她说：“阿姨我只碰数据，枕头您说了算。
”我站在门边把门框上的灰擦掉。我说：“数据我来记。”她点点头，把表格摊在餐桌上。
我写时间、脉搏、药名，像在给婚姻记账。手机震了一下。
中介发来群公告：“今晚八点带客户再来看××路两居，业主默认同意，钥匙仍在保安室。
”我把他拉到单聊。我说：“默认取消，钥匙不在保安室。
”他回：“上午女业主口头允许了。”我回：“下午男业主书面不允许。
”他发来一个叹气表情。他说：“哥，别让我被辞退。”我说：“别让我被离婚。
”他没再回。她在客厅看见我沉着脸。她说：“怎么了？”我把手机给她。
我说：“把‘口头允许’废了。”她看着屏幕，拇指停在撤回的按钮上。
她说：“我上午只说‘再沟通’，他自己加戏。”我说：“把戏停了。”她点了一下。
她说：“撤了。”丈母娘咳嗽。她说：“卖不卖都行，别吵。
”张敏把气道湿化器的说明写在备忘录里。她说：“阿姨下午小睡半小时，晚上尽量别熬。
”丈母娘点头，又看我一眼。她说：“你别盯人家手机，像保安。”我说：“我盯钥匙，
像门。”她女儿没笑。她说：“两点之后我去公司一趟，你去把软垫换了。”我说：“行。
”门铃再次响。快递小哥站在门口，抱着一个长条纸箱。他说：“换锁体。”我愣了一下。
我说：“谁换的？”她说：“我。”我看着纸箱上的型号。我说：“智能门锁，权限分级。
”她说：“方便护工出入，不用从保安室借钥匙。”我点头。
我说：“那就把‘保安室这条线’彻底剪掉。”阿祺赶来，接过电钻。他说：“我打孔，
你们别起冲突。”他低着头装锁，像在给今天加一层骨头。两点整，张敏出门去买护腰垫。
她也换了平底鞋，拿上电脑。她说：“我去公司半天，开完会回来。”我点头。
我说：“共享位置开着。”她把手机摁亮，界面上红点停在“公司·会议室”。
她说：“开着。”她出门，我把纸箱收拾干净。阿祺放下电钻。
他说：“这锁以后谁都进不来。”我说：“包括心事。”他把螺丝刀放进袋子。
他说：“心事进来不看身份证。”他走了。我下楼去软垫店，挑了一个中软的。
老板说：“成双不？”我说：“一张就够。”我提着软垫回家，路过小区花坛，
看到“老同学”靠在车边打电话。他看见我，立起身。他说：“能聊两句吗？
”我说：“你站在这儿已经算聊了。”他把声音压低。他说：“今天的单子如果签不下来，
她年底绩效就悬了。”我说：“你是客户还是绩效官？”他犹豫一下。他说：“我是她同学。
”我说：“那就听懂‘同学’两个字的边界。”他垂下眼睛。他说：“昨天那事，
我没有恶意。”我说：“恶意要证明很难，越界很容易。”他抬头看我。他说：“你挺讲理，
但你太慢了。”我把软垫换了个手。我说：“慢是因为要把家带上。”我上楼。四点二十，
她发来两张会议照片。一张是白板上的流程图，另一张是红点还在会议室的定位。
她说：“六点有个客户晚餐，换视频。”我回：“开视频。”她回：“开。”五点，
张敏回来，丈母娘睡得安稳。我把新软垫铺好，床面抬高了两厘米。我说：“起身试试。
”丈母娘坐起来，动作顺一点。她说：“还行。”她顿了顿。她说：“别拿我当挡箭牌。
”我说：“我在给你找垫子，不是找理由。”她“嗯”了一声，把毛毯往上拉了一点。
五点四十，我去厨房煎了两个鸡蛋。油花炸开，像细小的爆点。她六点零五分发来视频邀请。
她坐在会议室，背景是一面灰墙。她说：“听得到吗？”我说：“听到。
”她把电脑扬声器关小。她说：“他问能不能改到明天。”我说：“可以。
”她说：“他说今晚已经订了位。”我说：“让他退。”她低头回了三句。她说：“退了。
”我说：“谢谢。”她看了我两秒。她说：“你别用这种口气。”我说：“我在学会谢谢。
”她没有接。她把合同翻过去，镜头里出现一张盖着章的意向书。
我说：“这是你们公司的章。”她说：“是。”我说：“不是房子的章。”她说：“不是。
”我把火关小，让鸡蛋的边慢慢定形。她说：“我晚点回家，拿电脑回去改两处条款。
”我说：“我在。”她点头。她说：“我知道。”视频挂断。我把鸡蛋装盘，
放到丈母娘床头的小桌上。她睁开眼。她说：“这回的火候刚好。”我说：“我慢。
”她把勺子放下。她说：“慢不代表输。”门外有脚步声。我去开门。中介站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