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智勇绝伦的修罗判官——源义经
十二世纪末,日本爆发了一场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全国性战争,战争的双方分别是企图通过接近公家而掌握全国政治权利的恒武平氏以下简称平家、平氏一门,以及希望通过稳固武家的地位而用武力来统一天下的清和源氏以下简称源氏族人——因此后世称这场战争叫做“源平合战”——所谓“合战”,既可以指一场战争,也可以指一场战役。
战争的第一阶段源氏获胜,平家被赶出京都,被迫带着年幼的安德天皇向西方奔逃。但随即源氏内部起了纷争,平家倒是重整旗鼓,纠集了十万大军卷土重来,铠甲鲜明,旌旗蔽日,在距离京都仅数日路程的一之谷要塞伺机反扑。战争的天平似乎已经反向倾斜了。
一之谷要塞地势险峻,面朝大海,背靠悬崖,平家十万雄兵,连营重砦,当真如同金池汤城一般。源氏虽从京都调发大军前来进剿,但本身兵力就要略逊于平家,统帅又是只以老实见长的“蒲将军”源范赖,京中一日数惊,都以为平家将再度获胜,这天又要变了。
源氏军想从东西两面夹击一之谷要塞,平家大将能登守平教经等人都对统帅、内大臣平宗盛说:“我方营砦难攻不落,管他几路杀来,都可从容应对。只要打败源范赖,我等就能重归京都了。不过刀剑无眼,恐怕有个万一,还是先把主上安德天皇和女眷转移到船上去吧。”平宗盛点头称是。
这一年为平家所尊奉的安德天皇寿永四年,源氏所尊奉的后鸟羽天皇元历二年1185年,二月七日,大战正式爆发。源氏兵将奋勇前突,箭羽重重笼罩住了一之谷。然而正如平教经等人所料,平家防守严密,在即将重回京都的美好愿景驱使下,顽强抵抗,源氏付出了相当惨重的代价,却始终无法前进一步。眼看战局即将底定,等到源氏兵将疲乏之时,平家开砦杀出,就能将敌人彻底击溃,就算生擒敌将源范赖也不是什么不可想象的事情。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几支火箭射向一之谷要塞的中心,随即喊杀声大起,平家军骤然遇袭,瞬间乱成一团。平宗盛出帐观看,喝问道:“哪里来的敌人?!”部将仓惶禀报:“是源氏的旗帜,已将要杀至大帐之前了!”平宗盛抬眼望望身前波涛汹涌的大海,以及身后陡峭的悬崖,感到大惑不解:“难道他们是从天上飞下来的吗?”
战局,甚至历史都在这一瞬间拐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在这位从天而降的后来被人称作“九郎判官”的将领的奇谋下,平家军被彻底击溃了,他们重归京都的梦想也就此彻底破灭。可以说,源平合战的最终结局,正是由“九郎判官”所一力奠定的。
牛若丸降生
“九郎判官”,“九郎”是他的排行,“判官”是他的官职,事实上,这位“九郎判官”本名源义经,乃是已故的源氏领袖源义朝最小的一个儿子。
无论平家还是源氏,原本都是日本天皇的后裔。因为经过近千年的繁衍,皇室后裔数量越来越多,无法安置,某些天皇就把自己的几个儿孙降为臣籍,赐给他们姓氏天皇是无姓的,其中最煊赫的就是桓武平氏桓武天皇之孙高栋王、重孙高望王的后裔和清和源氏清和天皇之孙源经基的后裔。
这些被降格的皇族,一开始多在朝中担任武官,警卫宫廷,后来和地方上逐渐崛起的武士阶层相结合,变成了全国势力最大的几个武士团的首领。等到“平治之乱”的时候,源氏的首领、源义经之父源义朝被平家的首领平清盛砍下了脑袋,源、平两家在政治斗争中结下深仇——那一年源义经还不满周岁。
说到“平治之乱”,还得从“保元之乱”讲起。且说保元是后白河天皇的年号,保元元年1156年,这位年轻的天皇登基还不到一年,支持他的太上皇鸟羽院就去世了,另一位太上皇崇德院阴谋复辟,整个京都都笼罩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险恶气氛中。
怎么会有那么多太上皇呢?原来日本天皇在很早以前就被基本架空了,政权落到了古老神官出身的藤原家族手中,当时朝中宰相叫作“太政大臣”,此外,在宰相上面还有一个名为“摄关”的职务天皇亲政前称“摄政”,亲政后称“关白”,合称为“摄关”,相当于摄政王,无论太政大臣还是摄关,历来都由藤原家族中某几个支系的子弟充任,藤原家族就此独掌朝纲。
天皇不是因此就被架空了吗?于是某几代天皇年纪轻轻就匆忙退位传子,自己以太上皇的身份另立一个小朝廷某某院,以求和藤原家族分享一部分权力。前面提到过的鸟羽院就是这样一位太上皇,他被称为鸟羽上皇,后来因为笃信佛教而剃发修行,所以也称鸟羽法皇。
鸟羽法皇先是把皇位传给自己的儿子崇德天皇,隔了几年感觉这个儿子不大听话,就逼令天皇退位,让给弟弟近卫天皇——崇德天皇就这样变成崇德上皇了。近卫天皇体弱多病,很年轻就去世了,崇德上皇心说是不是让我复辟,再来当回天皇?我这个上皇和父亲相比,简直跟假的一样,什么权力都没有,还不如回去当天皇呢。谁想到鸟羽法皇却又指定另外一个儿子继了位,就是后白河天皇。
崇德上皇这个气呀,可巧老爹没多久就过世了,于是他就想发动政变,把弟弟后白河天皇从宝座上掀下去。在此同时,藤原家也出现了相类似的情形,前关白藤原忠实厌恶碌碌无为而又没有子嗣的长子藤原忠通,想逼他把关白之位让给时任左大臣的次子藤原赖长,忠通不从,父子间的矛盾激化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于是,希望变革现政权的这些人立刻便碰头到了一起,崇德上皇迅速与藤原忠实、藤原赖长结为攻守同盟,并诏令源义朝的父亲源为义和平清盛的叔叔平忠正带着麾下武士进京听候调遣。
后白河天皇闻讯,立刻找到了藤原忠通商议,并诏令源义朝和平清盛率兵勤王——同一家族的父子、叔侄,就因为所接受的诏令不同而分属了互相敌对的阵营。结果两下一交锋,源义朝捐弃私情,奋勇杀敌,终于为后白河天皇赢得了胜利。这就是“保元之乱”。
大乱平息以后,源义朝自认为功勋卓著,就向关白藤原忠通求情,想以自己的功绩来抵偿父亲源为义的罪过,可他没想到是,此举却遭到了平清盛的阻挠。清盛先是斩杀了与他素来交恶的叔叔平忠正,然后向藤原忠通进言说:“此次大乱,自皇室、摄关家到我平氏一门,无不为失去父母兄弟而悲痛万分,今切不可令源氏一门独美。义朝为其父求情,分明是对朝廷怀有二心。”昏庸的藤原忠通采纳了清盛的意见,对义朝的请求不予批准,并催促义朝尽早对其父处以***。
藤原忠通通过此事,认定源义朝怀有二心,在论功行赏时仅仅只封赏义朝为有名无实的左马头一职,而将殄平“保元之乱“的大功归之于平清盛,不仅破格提拔他为执掌九州全境的太宰大贰,更将清盛的几个儿子都升了高官。将这一切看在眼中的源义朝又怎么可能心情平静?然而此时他的实力还不够强大,便只得暗暗隐忍下来,等待报复的时机,而这一忍就是三年。
等到了平治元年1159年,一位叫常盘的侍妾为源义朝生下了他的第九个儿子,义朝喜不自胜。且说常盘是京中有名的美女,也曾担任过近卫天皇的皇后九条院宫中的侍女,源义朝靠着他赫赫威名和纠纠雄姿把常盘娶到了手,一连生下三个儿子,这最后一个就是本文的主人公、九郎源义经,小名叫做牛若丸。
但是此时望着怀抱中婴儿的源义朝绝对料想不到,将来要为源氏一门报仇雪耻的,就正是这个牛若丸。也就在这一年的十二月,义朝为了复仇,联合后白河上皇后白河天皇在前一年退位,传于二条天皇的近臣藤原信赖发动了军事政变——是为“平治之乱”。
然而藤原信赖这个人,本身并没有什么本事,仅仅只因为是喜欢男色的后白河上皇的男宠而得以爬到了高位,这样的人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政治号召力,而后白河天皇也更不会因为对他宠爱而任由他政变夺权。结果义朝和信赖很快就被朝廷指为叛逆,原本跟随义朝的家臣也都纷纷投向了平清盛一边。义朝眼看大势已去,便准备逃回根据地坂东地区,以图东山再起,却不想在逃到美浓国日本古代行政区划,称“国”也称“州”的时候,因家臣长田忠致的背叛而被刺死在了浴室之内,结束了他愤懑而又无奈的一生。
源义朝的首级被送到平清盛手中,清盛借助此次平乱的功绩再次升迁为检非违使别当兼中纳言相当于首都治安官兼内阁秘书长,将近畿京都及其附近地区一带的军事实权完全掌握在了平家手中。为了斩草除根不留后患,清盛下令在全国范围内搜捕源义朝的遗孤,送交清盛在京都六波罗的宅邸处置。
此时的常盘也得到了义朝被害的消息,为了躲避平家的追捕,只得只身带着他与义朝生下的三个孩子逃离京城。然而清盛的目的是要将有实力与他争夺霸权的源氏一门斩草除根,为了这样的目的自然是什么样的手段都会用上。在得知常盘逃出京城之后,清盛立刻派人抓来了常盘的母亲,并对其严刑拷打,然后再叫人把这个消息传扬出去。为了不让年老的母亲蒙难受辱,常盘只得带着三个孩子回到了京都。
清盛虽然早就听说常盘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美人,然而当他真正看到常盘其人时还是被其无双的容貌所震动,甚至萌生了将其据为己有的想法。但是此时的常盘却只是一再地向清盛请求,请他放过年老的母亲和尚且年幼的孩子。
清盛明白,若想俘获眼前这位美人的心,就只有按照她的要求去做。正好此前不久,有人捉到了源义朝的嫡子源赖朝,送到六波罗,清盛本待立刻处以斩刑,继母池禅尼却跑出来求情,原因是赖朝很像她早夭的亲生儿子。为了不伤从小把自己养大的池禅尼的心,清盛被迫放过了赖朝,只处以流放之刑,事既如此,现在再多放几个仇敌的庶子也便顺理成章了。
当然,如果完全放任不管是很不明智的选择,于是清盛与常盘约定,三个孩子性命可保,但是年长一点的两个孩子必须立刻剃发出家,只有当时年仅两岁的牛若丸可以暂时留在常盘身边,但是一旦长大之后也要立刻送进寺院。就这样,常盘为了保全三个幼子的性命,不得不委身睡在了仇人之侧。
此时的牛若丸因为只有两岁大,竟完全不知情地生活在仇人家中。直到数年之后,常盘为清盛生下一女,并且美色渐衰,清盛才对她失去了兴趣,便自作主张把她再嫁给了大藏卿财政部长一条长成,而牛若丸也跟随母亲进入了一条家。
转眼间,牛若已长到了七岁,已经是能够记事的年纪了。此时的清盛开始忧虑起来,于是便火速着人向一条长成和常盘传达了他的意思:立即将牛若丸送往鞍马山出家,否则的话就要送交六波罗处置——所谓送交六波罗处置,多半只有斩首一途。无奈之下,常盘只得强忍悲痛,将幼子送到了鞍马山中。
遮那王与恶鬼
进入鞍马山之后的牛若丸仍旧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在寺院僧侣的指导下改名为“遮那王”,并潜心钻研佛法,一晃又是四年。
传说就在遮那王十一岁那年的某个深夜,他偶遇鞍马山中的天狗,并向其学习武艺。所谓天狗,乃是日本民间传说中鼻子长长、背生双翅、精通变化之术的神怪。当然,这种神话传说是很无稽的,或许那只是一个故意化了妆,自称为“鞍马天狗”的佛教修行者而已。
还有专家考证说,事实上这名修行者正是当年遮那王的父亲、已故左马头源义朝的家臣镰田政清之子镰田光政。在平治之乱战败以后,光政受父亲政清之命潜回京都,暗中保护义朝的遗孤,但是当他赶回京城时却得知常盘母子已经被捕,费劲周折才终于打探到牛若丸将来会被送往鞍马山出家的消息,于是便先行潜入鞍马后山,以修行者的姿态瞒过世人耳目,静静等待着牛若丸的到来。
如今,出现在镰田光政面前的已经是长成一名英俊少年的遮那王了。两人相遇后,光政告知了遮那王的真实身份,并要他勤学武艺,等待报仇的时机。
得知了自己真实身份的遮那王十分懊悔,他懊悔没能保护自己的母亲,还让她为了救助自己而蒙受奇耻大辱。此时的遮那王下定决心,要向害得他家破人亡的平家复仇,他向光政请求,要对方教给自己能够上阵杀敌的本领,而光政自然也是立即应允。于是遮那王便在白天假作诵经作课的姿态,而于夜晚潜入后山,向镰田光政学习武艺。
岁月蹉跎,时光冉然,一转眼遮那王已经长到了十六岁,此时他已经在光政的悉心栽培下拥有了一身了不起的本领。也就在遮那王十六岁的某一天,光政却突然告诉他:就目前为止,以遮那王所学的武艺斩杀几名敌人虽然不成问题,但是要向平家一门报仇却是不可能的。并且他还告诉遮那王,若要向平家报仇就必须学到更有用的杀敌手段——兵法。据光政所说,在这京都之内有一名叫做鬼一法眼的阴阳师,此人手里握有从西方大陆宋国传来的绝世兵法《六韬》,如果能蒙鬼一法眼传授《六韬》,遮那王就能有机会报仇。
闻听此言的遮那王虽然还不知兵法为何物,但是为了洗刷父兄的会稽之耻,还是在第二天只身下山潜入京都,在百般寻找之后终于找到了这位名为鬼一法眼的阴阳师,并用自己的真诚打动了对方,得以拜在门下。从此,遮那王便暂居鬼一法眼家中,学习兵法。
很快,又过了一年。在这一年间,由于学习了兵法,遮那王的思想产生了急剧的转变,此时他才知道,战场上冲锋杀敌不过是匹夫之勇,而真正能够决定战争胜负的便是这种被称为“兵法”之物。
此时的京城之内,经过保元、平治两次大乱,人们都传说这是佛法末世来临的征兆,个个心慌意乱,关于鬼怪的传说也自然是不胫而走。在这些神鬼传说之中,有一条是说在夜晚京都的五条大桥上出没着拦路杀人的恶鬼,而至今为止被他所杀害的武士已经有了数百之众。
事实上,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鬼神,所谓五条大桥的恶鬼其实是一名僧人,名叫武藏仿弁庆。传言熊野三山的别当僧职湛增因为贪恋美色而强夺了某位朝官之女,这位小姐怀胎十八个月又有说是怀胎三年的之后便生下了一个孩子。据说这孩子一生下来就已经是二、三岁的模样了,不仅头发已经长到了及肩的长度,就连牙齿也都长全了。熊野湛增认为这是鬼怪的孩子,要杀了这个婴儿,幸亏湛增的弟妹苦苦相劝,并好心收养了他,起名为鬼若,带到了京都附近的佛教名山——比叡山中。
但是长大之后的鬼若却脾气暴躁,经常与人发生争执,为此比叡山的僧侣便将他赶出了寺院。出了寺院的鬼若干脆自行剃度,取名为武藏坊弁庆,开始在四国和播磨地区游历,并继续因为他暴躁的脾气与人不断发生摩擦,甚至还烧毁了播磨国书写山圆教寺的堂塔。
传言某一天,弁庆得到了佛祖的指示,要他返回京都集器一千把太刀双手持用的短柄长身武士刀,并且告诉他,凡是发出佛光的太刀就是佛祖要他收集的,而那些没有发出佛光的则不用理会。
于是弁庆便再次返回京都,并于每个夜晚手持长柄薙刀伫立在五条大桥之上,看见哪个武士带着发出佛光的太刀便杀人取刀,日复一日,也就形成了五条大桥上杀人恶鬼的传说了。
如今,弁庆已然收集了九百九十九把太刀,离佛祖所指示的一千把就差最后一把。
本来这件事情与潜心修习兵法的遮那王扯不上太大关系,然而他却听说,在被弁庆夺去性命的武士之中有着几名以武勇著称的平家之人。这一传闻对遮那王的震撼着实不小,平家败给了恶鬼,那么如果自己以源氏公子的身份降伏了恶鬼,世间又会有怎样的言论呢?
于是,就在某个深夜,遮那王瞒着鬼一法眼,只身来到了传言中怪物出没的五条大桥。当时遮那王所佩带的究竟是一柄普通的太刀还是源氏一门代代相传的宝刀已无从考证,但是当这把刀出现在弁庆面前时,后者却被其散发出的强烈“佛光”所吸引,认定这便是佛祖要他收集的第一千把太刀。毫不犹豫的,弁庆使出混身的力气,抡起手中薙刀向遮那王砍去,在他看来,这一刀下去,眼前的少年必定应声而倒,而他收集一千把太刀的宏愿也就立时完成了。
然而,事实却大大出乎弁庆的意料,当他的薙刀挥过之后,竟然完全看不见遮那王的踪影,急忙转身,才发现遮那王早已转到了他的身侧。此情此景,简直令弁庆无法理解,面前这名唇红齿白,长相清秀得如同少女一般的少年竟然有着如此敏捷的身手,此前九百九十九柄太刀的主人中也不乏武勇卓绝之士,然而却未曾有一人能从弁庆的刀下逃生。不敢相信眼前事实的弁庆再次挥舞起了薙刀,第二刀,第三刀……所有的攻击都被眼前少年一一躲过,不仅如此,少年还拔出了手中的太刀,轻易就抵在了弁庆的颈项之侧。
弁庆没有想到,在他的宏愿就要实现的时刻,竟然彻底失败了。但是他马上又意识到,这恐怕才是神佛的真意,所谓收集千把太刀,其真正目的也许正是要让弁庆与面前此人相遇。此时的弁庆心中产生了一个念头:如果神佛的本意是让我与这位命中注定之人相遇,那么只要我跟随在他的身边,就应该是在顺从着神佛的旨意,而如果神佛还是要我拿到他手中的第一千把名刀,那么也只有跟随在他身边才能得到机会。
于是弁庆放下了薙刀,并向面前的少年说道:“弁庆已服,请公子告知姓名,弁庆日后愿随侍公子左右。”
遮那王也未曾想到,自己初次对敌就能降伏如此强大的敌人。兴奋之余,他也没有忘了自己的本来目的,于是便大声对弁庆说:“降伏你的不是别人,已故左马头义朝公九子牛若丸便是。”但遮那王没有想到的是,他这一声报名却为自己惹来了杀身之祸……
奥州之旅
这个时候,以平清盛为领袖的平家,势力正如日中天,几乎已经代替藤原氏而彻底掌控了朝政。
按照传统,日本的高级朝官都由以藤原氏为首的几个古老家族所垄断,他们学习中国唐朝的官制,对应唐朝官分九品,自己也官分十位从正一位直到从八位下,后面还有大初位和少初位,其中只有四位以上的官员有资格上殿觐见天皇,称为“殿上人”。在此之前,日本朝廷基本上重文轻武,武士是没有资格当“殿上人”的。
日本武士究竟是什么来源?他们最初不过是天皇和朝廷公卿庄园中看家护院的打手而已,虽然后来实力逐渐膨胀,掌握了很多地方上的实权,还和源、平等天皇后裔勾结起来,形成大大小小的武士团,但在“殿上人”眼中,仍然不过是佣人一级的货色。源、平两家虽然是天潢贵胄,终究降为了臣籍,并且还和武士们抱成团,也是被朝廷公卿所看不起的。
然而历史的车轮在前进,武士们拥有了地方上的权力,进而就想进军中央,架空那些无用的公卿,由自己来掌握朝政。他们首先看中了平家,想让平家做自己的带头人、先锋官。于是,在武士们的支持下,更明确点来说是在强大武力的支持下,平清盛的官位一路攀升,在“平治之乱”后不久就被晋升为正三位的参议之职,成为了“殿上人”——以武士的出身而位列公卿之席,这在清盛之前是几乎没有过的。
当然,平清盛本人也在不懈地努力中,为了更近一步靠近中央政权,他又采取了与皇族和藤原家族联姻的政策,先把妻妹平滋子送进宫中做了后白河天皇的女御天皇妃嫔的品级——这位女御就是后来高仓天皇的母亲建春门院——而后,又将自己的几个女儿分别嫁给了左大臣藤原兼雅、摄政藤原基实、关白藤原基通等人。凭借着这一系列强有力的姻亲关系,清盛的官职继续一路高升,终于就任了仅次于摄关的从一位太政大臣之职,当上宰相,并得到天皇特许,可以车辇入宫。
不仅如此,平清盛的几个儿子也都列入了“殿上人”之列,其中长子“小松公”平重盛以内大臣兼左近卫大将,三子平宗盛以中纳言兼右近卫大将——兄弟二人并任左右近卫大将,这就表示京都及皇宫的主要卫戍部队都已经全部纳入了平家的掌控之中。除此之外,他的四子知盛、长孙维盛、兄弟赖盛、经盛、教盛等人也都担任高官,而在地方上,当时日本六十六国,由平氏一族担任国司、国守行政或军事长官的就有三分之一以上。
平清盛的堂兄弟、大纳言平时忠曾经狂妄地说过:“非此一门平氏,皆不是人!”
且说平清盛大权独揽,视天下为我物,不仅朝廷的一切决策必须要经过他的审议,就连任命官员也完全要顺着他的心思。而为了监视随时有可能出现的反平家势力,清盛更是在自己六波罗的宅邸设立了特务机关,特意选拔几百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都留着短发,在京都内外秘密巡视,听到有人说出一丁点对平家不利的言论,便立刻扭送六波罗查办。京都上下不论高低贵贱都对这些少年心怀畏惧,并恶称之为“秃童”。
而遮那王在五条大桥上那一声报名,也正好也落入了秃童的耳中,其中就有人马上去禀告了身在六波罗的平清盛。清盛得知此事,暴跳如雷,幸亏他此刻还并不知道遮那王已转居鬼一法眼家中,遂立刻派出差役到鞍马山去抓人。差役赶到鞍马山时,恰巧被隐伏在山中的镰田光政所见,光政知道大祸临头,立刻从山中的小路绕出,赶往鬼一法眼家中通知遮那王。
遮那王得讯,首先想到不能再留在此地连累鬼一法眼,于是便收拾行囊,准备与弁庆及光政离开京都,逃往别处。临别之时,鬼一法眼念及一年来的师徒感情,亲手将《六韬》送给遮那王。于是三人便辞别了鬼一法眼,趁着夜色偷偷逃出京都——此时的遮那王并不知道,在这次旅途中等待着他的,将是他一生命运的重大转折点。
遮那王主从三人离开京都,向东流亡,某一日路过伊势国铃鹿地界时,因天色已晚,就在当地的旅店投宿下来。睡到半夜,他们忽然听见外面十分嘈杂,拉过杂役一问,方知原来是铃鹿的山贼下山劫掠,现已将旅店包围,刚才的嘈杂声就是因为客人的恐慌而引起的。
遮那王思考片刻之后对杂役说:“请你告诉旅客们,在下是故源氏左马头义朝公第九子牛若丸,请他们不要慌张,听我的指挥,我可保你们度过此劫。首先把馆内的灯火吹熄,安排旅客们躲到最里面的房间去吧。”
杂役虽然将信将疑,但是此刻也只能病急乱投医,于是按照遮那王的吩咐,将这一消息转达给了旅客们。旅客们一听是位源氏公子出头,多少有了点底气,便纷纷吹熄了灯火并陆续遁入里面的房间。
当所有旅客都躲藏起来之后,遮那王指示弁庆和镰田光政守在房门里侧,而自己则留在房间外,潜于黑暗之中,静静等待着贼徒来袭。
没过多久,十几名贼徒大摇大摆地闯进了旅店,所谓擒贼先擒王,遮那王仔细观察每名贼徒的举止,想要从他们之中辨认出哪个是首领,然后一跃而上将首领制伏,再挟制其他歹徒投降。
然而,虽然可以确认其中走在正中央、年龄颇长的中年男子就是贼徒的首领,但是在这个首领身旁的一名青年却让遮那王感到非常棘手,只是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于是他迅速拔出太刀向那个中年男子斩去。不出所料的,这一刀被中年男子身旁的青年接下,紧接着遮那王便挥出了第二刀,又被青年接下,第三刀、第四刀统统如此。
这时一旁的中年男子开了口:“看你这身手,不像是等闲之辈嘛,报上名来吧,将来也好为你立个墓碑。”
遮那王边与青年对战边答道:“故左马头义朝公第九子牛若丸便是!”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中年人闻听此言,立即高叫青年停手。原来这个中年人也是当年遮那王的父亲源义朝的家臣,叫做丰岗源八,本来出身上野国,后来因为“平治之败”而遁入山中为寇,和他在一起的年轻人叫做伊势三郎义盛,是他的郎党不同等级武士之间往往结为干父子的形式,在下位者为“子”,就被称为郎党。
当丰岗源八得知眼前之人乃是自己的少主时,便立刻放弃了抵抗,表示投顺,于是旅店之围算是就此解决。也就在这时候,突然从弁庆和光政所护卫的里屋中走出了一个商人模样的男子,自称“吉次”,说自己是奉了奥州之主藤原秀衡之命前来寻找左马头源义朝的遗孤的。并且吉次还告诉遮那王说,如果他愿意前往奥州会见秀衡,那么将来秀衡也愿意驱使自己奥州的数万骑武士帮助遮那王报仇。
这可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呀。
提起奥州的藤原秀衡,遮那王也早有耳闻。且说日本东北地区一直居住着土著虾夷人,也就是现在所说的阿伊努人,朝廷多次派兵征伐,直到百余年前才算彻底把虾夷人赶出本州岛,压缩到北海道虾夷地去。就此在东北地区设置了陆奥、出羽两国,彼处民风剽悍,武力很强,对中央朝廷也有很大的离心倾向。那位藤原秀衡身为陆奥国俗称“奥州”的地方长官,雄踞一方,因怕日益坐大的平家前来进剿,所以想要搜寻源氏残党,好为其所用。
遮那王离开京都以后,原本不知道该逃到哪里去才好,去亡父的根据地坂东吗?平家早就在那里设下了重重眼线,恐怕难找藏身之所。正好藤原秀衡差人来请,这位奥州之主不仅兵强马壮,还和自己的养父一条长成是远亲。基于这些理由,遮那王爽快地答应了吉次的邀请,准备于次日天明便与弁庆和光政一同在吉次的带领下赶往奥州。而丰冈源八也提出让他的贴身侍卫伊势三郎义盛跟随遮那王而去——此时的遮那王或许并没有察觉,聚集在他身边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了。
于是一行人继续东进,在路过了尾张、美浓两国交界处的时候,镰田光政告诉遮那王,这就是他的父亲左马头源义朝亡故之地。于是遮那王为了悼念父亲而前往尾张的热田神宫,在这里举行了自己的成年仪式,并将源家代代相传的“义”字与源氏先祖六孙王源经基的“经”字结合在一起,组成了自己的名字——从此之后,遮那王就正式改名叫做“源义经”了。
一路无话,源义经主从数人终于顺利到达了奥州的中心城市平泉,见到了藤原秀衡。秀衡对义经礼遇有加,还特意把麾下佐藤继信、佐藤忠信两兄弟指派作为义经的家臣。于是义经也就暂时在平泉住了下来,一面继续钻研鬼一法眼所赠的《六韬》,一面等待机会为父报仇。
以仁王的令旨
就在源义经寄身奥州,逐渐成长起来的时候,掌控京都的平家政权却开始风波迭兴。且说就在义经六岁的时候,二条天皇退位,不久后去世,继位的六条天皇还是个孩子。于是平家依仗着自己的权势,在继位二年零八个月后,又逼迫幼帝退位,让位给了他的叔叔高仓天皇。
这位高仓天皇与前代的二条天皇,以及另外一位以仁王,同为后白河上皇之子,他的母亲是平氏一门中大纳言平时忠的妹妹建春门院滋子,而他的皇后则是平清盛之女德子。至此,平家不仅掌握了大量的朝官之位,更成为皇室外戚,真可谓是“一天四海,尽在掌握”了。如今唯一能够稍微制约平氏的,就只剩下了早已退位的后白河上皇了。
嘉应元年1169年七月十六日,后白河上皇为了对抗平氏一门,主动剃发出家,改称为后白河法皇,并在自己的居所内独自任用官员,暗中积蓄力量。于是日本国中再次出现了双头政治,只不过一边是古已有之的法皇,另一边却不是藤原氏而是新崛起的平氏了。公卿们都根据自己的亲疏好恶,各自选择了自己所要侍奉的主君,两派在任用官员的问题上难免经常意见相左,也就因为这些矛盾,终于引发成一场大骚乱。
吸取了保元、平治两次大乱的教训,不论是后白河法皇还是平清盛都清楚地意识到,要在京都内稳稳控制政权,首先必须牢牢掌握京都的戍卫部队,所以当时负责京都戍卫的左右近卫府长官之职便异常重要。恰巧当时担任左近卫大将的藤原师长想要辞去左大将之职,后白河法皇想趁机将自己的亲信推上此位,然而平清盛却先下手为强,授意高仓天皇把清盛的长子、时任右近卫大将的平重盛升迁为左大将,又让自己的三子平宗盛补任了右大将一职。此举引起了后白河法皇及其一党的强烈不满,于是法皇便在东山的山麓深处一个叫做鹿谷的地方秘密召集了支持自己的三井寺僧都僧职俊宽、大纳言藤原成亲、山城守中原基兼、式部大辅组织部副部长藤原雅纲,以及一些武士,密谋策划推翻平家统治。
在法皇信任的人当中,有一名武士乃是出身摄津国的源氏,叫做多田行纲,他认为法皇与成亲等人不足成事,便趁夜将密谋之事报告给了六波罗的平清盛。清盛听后勃然大怒,立即召集武士,连夜将参与密谋的相关人员全部逮捕起来。主谋的成亲等人全部流放,而后白河法皇则被转移,幽禁在了鸟羽北殿之中。尽管如此,清盛却还觉得心中不安,便再次授意天皇发出令旨,将三十余位疑似法皇派的大臣们罢免了官职,改由平氏门人接任。到了治承四年1180年二月,清盛又强迫高仓天皇让位,由其儿子、当时只有两岁的清盛外孙安德天皇继位。如此这般,清盛才觉得稍稍安下心来。
然而事实上,平清盛这一系列激进的做法不仅没能真正地消除异己,反而使平氏一门树敌无数——源氏一族官居三位的源赖政便是其中之一。且说这位源赖政与源义经的父亲源义朝同样出自清和源氏,因在保元、平治两次动乱中都尽忠地守护天皇而被升为三位高官。赖政本与清盛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但因其子源仲纲受到清盛之子平宗盛侮辱而心生怨恨,此次再见到平氏幽禁法皇,废黜天皇,正可谓是国仇家恨集于一身了。
为了树立大义名分,好造平氏的反,源赖政特意拜访了后白河法皇的第二皇子以仁亲王,对亲王控诉说平氏一门如何如何的跋扈,被幽禁的法皇和被废黜的上皇如何如何的凄惨等等,希望亲王可以站出来发布讨伐平氏的令旨。同时他也表示,只要以仁王发出令旨,他愿意在事成之后奉其为新的天皇。对于以仁王来说,平氏一门同样是集国仇家恨于一身的存在,如果能在消灭他们的同时自己又拿到皇位,这般好事自然没理由拒绝,于是立刻同意了赖政的请求。
源赖政吸取前几次推翻平氏失败的教训,认为只依靠在京的中央官员来讨伐平氏,成功的可能性极低,还不如召集分散在各地,依旧掌握着部分武装力量的源氏族人进京勤王。于是他便找来了源为义的末子十郎义盛,任命他为***之职,改名为源行家,要他前往东方去传达以仁王的令旨。
但是不知怎么一来,消息走漏,传到了右近卫大将平宗盛的耳朵里,宗盛立刻写信给当时在外巡查的父亲清盛。清盛收到书信后即刻回京,任命大纳言三条实房为专差前去查办,为了稳妥起见,他还派源兼纲等人带兵护卫。
此时的平清盛还不知道以仁王谋反的背后策划者是源赖政,而那个派去当护卫的源兼纲其实正是赖政的次子。于是兼纲便偷偷派人向以仁王通报说谋反事泄,清盛已经派兵前来,要以仁王立即动身逃出京去。以仁王得信大惊,急忙与源赖政等人连夜逃往三井寺。此时的赖政意识到形势已经有所改变,召集各地的源氏族人前来已是远水不解近渴,便就近向京都附近的各大寺院送去书信,请求他们能够派出僧兵支援。可惜他期盼之心拳拳,响应者却寥寥无己,最后愿意站在以仁王一边的只有三井寺的僧众们,而平家所派出的征讨军却已经步步逼近了。
治承四年1180年五月二十三日拂晓,源赖政所率领的拥护以仁王的僧众、武士们,与平家所派出的征讨军在宇治川发生了激战。平家征讨军在东国武士足立右太郎忠纲的带领下纷纷渡过宇治川,很快便杀散了以仁王一方的人马,以仁王本人也在乱军之中做了刀下之鬼,源赖政一门或力竭战死,或自尽于当场。就这样,平家再次讨灭了反对势力。
然而,以仁王虽然身死,但他所发出的讨伐平氏的令旨却好像一支火炬般经由源行家之手传遍东国,点燃了推翻平氏的团团烈火。且说日本朝廷也被称为“大和王朝”,其根据地是在本州岛中部、京都附近的“近畿”地区,对于边远地区的控制力较为薄弱。前面提过的东北地区自不必说,整个本州岛东部习惯上被称为“东国”,除了东北地区外还有坂东地区,这里是源、平两大武士团发家的地方,也是源义经的父亲源义朝的根据地。
源行家是源义朝的兄弟、源义经的叔父,在源氏家族中也算是根正苗红的大家长了,而他又手持着以仁王的令旨,所到之处,坂东的源氏族人及其旧日党羽纷纷响应,揭竿而起——这一次,战乱所波及的将不再仅仅只有京都一地,而是整个日本了。
兄弟相逢
在这团团烈火之中,烧得最旺的当属源义经的兄长——已故左马头源义朝的嫡子源赖朝。当年清盛念及继母池禅尼的求情,特意赦免了赖朝的死罪,改为流放坂东伊豆国,而赖朝却在流放过程中娶了当地武士团首领北条时政的女儿北条政子为妻,遂得以在他强有力的岳父庇护下重新聚拢起父亲当年的家臣,积蓄了相当强大的武装力量。
治承四年1180年八月十七日,接到以仁王令旨的源赖朝在当地武士工藤茂光、土肥实平等人以及佐佐木一族的协助下,起兵夜袭伊豆国府一国之官衙山木馆,杀死了平氏一门的守护代即代理军事长官平兼隆,迅速平定了伊豆。赖朝马不停蹄,立刻联络了在相模国内拥有广大势力的三浦一族,并在得到对方许诺支援之后,亲率三百骑武士出兵相模。
赖朝军汹涌来攻,却在石桥山一带遭遇已经归顺了平氏的源义朝旧臣大庭景亲所率三千人马,两军于当月二十三日展开恶斗。此战之中,赖朝亲执弓矢与家臣武士们一起战斗在最前线,却终因寡不敌众而败下阵来,幸亏景亲方的武士梶原景时故意放走了赖朝,才使赖朝等人逃出生天,流亡去了海上。
时隔不久,源赖朝卷土重来,与三浦一族会合,并在安房国登陆,同时向其父源义朝的旧臣上总介一国最高行政长官为“守”,次官为“介”平广常和千叶介平常胤送去书信,要求他们前来归附。在广常和常胤归顺后,赖朝借着他们的大军平定了上总、下总,转而进入武藏国,不费吹灰之力就降伏了葛西、足立、畠山、河越等诸多武士家族。重整旗鼓以后,他再次与大庭景亲交战,并凭借着人数上的优势轻松将之击退,十月六日进驻重镇镰仓。大庭景亲眼见无法抵挡,急忙修书,上呈六波罗请求支援。
事实上,大庭景亲早在源赖朝起兵之初,便已经向六波罗上呈了请求援兵的书信,但是一方面平家对赖朝的实力估计不足,另一方面也因为被任命为讨伐军总大将的平清盛嫡孙平维盛是个不通战事的贵族公子,编成讨伐军的速度缓慢至极,因此等到十月份维盛的讨伐军编制完毕之时,赖朝早已将大半个坂东归于自己统治之下了,甚至连甲斐国名门武田义信亦率领一族加入到赖朝一方。而即便东国的情势已经如此紧迫了,平维盛还在为占卜出兵的良辰吉日而费心劳力,直到十月二十九日才磨磨蹭蹭地起程出京。
十一月九日,两军于富士川一代遭遇,讨伐军在川西岸布阵,赖朝军则在河东排兵。此时平维盛所率领的讨伐军多是从各国各地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当他们看到对岸严阵以待、盔明甲亮的坂东武士时,便认定无法抵敌,于是有些士兵偷偷地逃出阵中,而那些留下来的也如惊弓之鸟般惶惶不可终日。当晚,武田义信受赖朝之命率领甲斐国的骑马武士趁夜渡河,准备发动夜袭,不料在渡河途中惊动了栖息在富士川中的水鸟,这些水鸟大声鸣叫着,朝向讨伐军方向飞去。早已被吓破了胆的平家武士竟然误把这些水鸟当成了敌军,于是便丢盔弃甲,争先恐后地向西逃去。就这样,好似玩笑一般,源赖朝不费一兵一卒便击败了平家派出的数以万计的讨伐军。
据说,在讨伐军大将平维盛逃回京都时,身边已经只剩下了十数骑,其情状可说是狼狈至极。
平家本是武士团的首领,受武士们的爱戴和支持而进入京都,执掌朝政,然而在一路向上攀爬的过程中,他们和公卿们打交道越来越是频密,不但沾染上了贪图安逸的坏毛病,还日益疏远支持自己的武士们,平清盛、宗盛父子尚有武门之风,大多数子弟却早不知道兵戈为何物了。
武士们本想支持平家,建立专为武士们讲话的新的统治中心,没想到平家日益公卿化,平家政权只是旧朝廷的一个翻版,根本就无法代表武士们的利益,所以武士们逐渐离心离德,平家的战败也在情理之中。况且当时日本朝廷并没有多少常备兵,临到打仗,都要征召各地武士团前来协助,战时若非能将统率,各部间很难协调共进,兵马越多,状况越乱,所以平维盛这公子哥儿才会闹出富士川惨败的大笑话来。
与平家相比,以源赖朝为首的源氏因为受到排挤,没能挤到中央政权里去,反而保留了更多的武士脾性,他们心更齐,也更能征惯战。不过当时源赖朝进兵至黄濑川,颇想趁着战胜之机,一举进攻京都,等到他赶走平家,当上高官,会不会步平家的后尘呢?这可谁都说不准。好在部下平广常、平常胤、三浦义澄等人提出了反对意见,说坂东地区还有以佐竹秀义、志驮义广、足利忠纲等人为首的反抗势力,如果继续西进,恐怕他们会借机袭扰本军后方,还不如掉回头去先巩固根据地为好。源赖朝觉得此言甚为有理,于是下令撤兵,先在坂东经营他的半独立王国。
就在撤兵令刚刚下达之时,突然家臣前来禀报,说有个自称“九郎”的年轻人要求面见主公。
这个“九郎”不是别人,正是寄居奥州多年的源义经。义经本来在奥州等待时机,后来听说兄长源赖朝在坂东举兵,不禁心痒难搔,便领着武藏坊弁庆、伊势义盛、佐藤兄弟等人,匆匆辞别了藤原秀衡来投奔——秀衡正想借源氏之力削弱平家,又岂有阻止之理?
源义经没能赶上富士川之战,当他在途中听到了兄长击破平家追讨军的消息后,更是快马加鞭,终于在赖朝退兵之时赶到了黄濑川。
于是这两位命运坎坷的同父异母兄弟便在此处初次会面了。据说当日赖朝引用“后三年之役”时两位先祖——源义家与源义光——兄弟相见时的情景,来形容他与义经的会面,并且与义经抱头痛哭,泪雨滂沱。当时的源赖朝正苦于两线作战,分身乏术,正求能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来替他独当一面,而在那样的乱世之中,又有什么人比亲兄弟更值得信任呢?于是他便在口头上将讨伐平氏的重任交给了义经,自己则返回镰仓,准备对抗依然没有臣服的佐竹秀义、志驮义广、足利忠纲等势力。
旭将军
正当源赖朝返回坂东,整顿后方之时,另一名源氏族人、信浓的源义仲横空出世,成为一股不可小觑的军事力量。这个源义仲本是源为义的次子源义贤的次子,算起来和源赖朝、义经兄弟是堂兄弟关系,不过这两家亲戚其实是有仇的。
源义贤早年因官居东宫的带刀武官长而被称为“带刀先生”,后来他和哥哥源义朝的长子源义平——源赖朝的庶长兄——相争落败,被自己这个堂侄所杀。当时源义平本欲将义贤的长子仲家和次子义仲一并杀死,以图斩草除根,但幸得越前国武士斋藤实盛的请求,才留下他们的性命,于是仲家被送往京都成了源赖政的养子,而义仲则被送到信浓国木曾之地,交给中原兼远看护。
因为养在木曾,所以源义仲也被称为木曾义仲。
且说中原兼远对源义仲的疼爱之情超过了自己的亲生儿子,甚至还要求儿子们把义仲当作自己的主君来看待。就这样,义仲在养父及义兄弟们的疼爱下渐渐长大,并且习得一身好武艺,据说就是比起当年威震日本的先祖源义家也是不遑多让的。在接到叔父源行家带来的以仁王令旨之后,义仲自然便带同中原一族及信浓的地方武士起兵了。
面对源义仲的起兵,平家再次估计不足,只是任命了城助长、城助茂兄弟为越后守,委派他们由北向南,全权负责征讨作战。然而就在这个任命发布后不久,四国、九州各股反平家势力起兵的消息接踵而至,平清盛此时已经年过六十,听到这些消息之后悲愤交加,一病不起,于养和元年1181年闰二月病死了。据说清盛临死的时候身上散发奇热,凉水洒在身上都会立即沸腾,在京中遍寻名医亦不能治,于是有人便说,这是多年来恶行累累所遭的天罚啊……
平清盛死后,因其长子“小松公”平重盛已先他亡故,次子基盛早夭,地位遂由第三子宗盛继承。这位平宗盛是一个几乎没有任何政治斗争及军事作战才能的贵族公子,由他继任平氏一门大家长的那一刻,也就离平氏灭亡之时不远了。
再说源义仲这边,接到任命书的城氏兄弟倒是不辱使命,当即带领越后、出羽两国武士杀入信浓,可不想长兄城助长突发恶疾,猝死阵中,于是弟弟城助茂改名为城长茂,接替兄长为主将,继续进军。义仲挥军来迎,双方在横田河原进行了一场恶战,城长茂大败,义仲趁势追击,反倒一举扫平了越后国。
此时的平家方才意识到那个木曾出身的源义仲并非癣疥之祸,于是再次任命前度在富士川被源赖朝打败过的平维盛担任总大将,领军杀向越后。这次的平家军先在越前国的火打城取得了一次小胜利,随即就在越中国的般若野被义仲的义兄弟今井兼平击败。平家军暂时后退,并在能登国的志雄山及加贺国的砺波山分布两阵,据称人数分别是三万与十万。义仲为了对抗这股大军,先是仔细观察了地形,然后派出叔父源行家、家臣楯亲忠的一路人马前往志雄山,牵制那里的平家军马,自己则带领主力部队杀向砺波山。
据说此战中源义仲效仿了田单的火牛阵,特命义兄樋口兼光率领一路人马及数百头牛偷偷潜行到平家军的背后,当晚义仲对平家军发起夜袭,而兼光则将数百头牛的头上绑刀、尾上点火,然后驱赶向敌人。正在睡梦中的平家军被突然惊醒,发现前有敌兵,后有火牛,慌乱之下四散奔逃,而当夜又因为大雾使得能见度甚低,平家大军有半数以上在根本摸不清前面是路还是悬崖的情况下跳下了俱利伽罗峡谷,总大将平维盛再次仅率数骑狼狈逃回了京都。
源义仲马不停蹄,亲率大军南下,很快就在加贺国的筱原追上了平家的败军。此时平家方面担任殿后工作的正是当年义仲的救命恩人斋藤实盛,实盛眼见自己曾经救下的稚童已经成长为统帅三军的猛将,甚感欣慰,但是自“平治之乱”以来,实盛一家深受平氏恩惠,为了报答平家的大恩,也为了武士之义,实盛决心在这里用自己的生命为平家军赢得撤退的宝贵时间。在友军纷纷争相逃命的时候,斋藤实盛独自一人杀向了义仲的军队,最他被义仲的家臣手冢光盛斩杀。当实盛的首级被送到义仲面前时,义仲顾不得自己的身份而放声大哭……
平家动辄拿出数万大军远征,既是其强大实力的体现,却也是限于历史背景的错误之举。且说当时日本武士虽然被公卿们所看不起,终究也勉强可算是统治阶级的一员,他们的数量其实并不算多——武士和士兵不可一概而论。
日本国中多山地丘陵,很少大平原,畜牧业也不够发达,骑兵的数量是很少的,基本上只有上级武士才能骑马,穿着装饰性要大过实用性的华丽甲胄,背负长弓,手持短柄长刀上阵作战。这些上级武士的郎党,也就是和他们约为父子关系的中下级武士则身穿简陋的铠甲,有些甚至光头、光脚,手拿长柄的薙刀和弓箭在左右护卫就连长枪的普遍使用也是数百年后之事。武士之外,还有大量临时征发来的农民兵,兵器就更加简陋了。这样的军队在作战中,往往要靠骑马武士个人的奋勇冲阵来震慑敌胆,战法相对简单,战术非常简陋。“源平合战”之时,在日本军事史上是一大转型期,这一时期打破旧战法的两大名将,一个就是本文的主人公源义经,另外一个就是木曾出来的源义仲了。
此时的战争,两军分出胜负,往往杀伤的数量并不算多,大多数兵卒都是跑散了。然而士气已堕,跑散的兵卒无法短期内重新聚集起来,跑散的大小武士团更是想着是否该改换门庭了。在这种情况下,平维盛两次惨败给平家势力造成了沉重的打击,使得他们短期内再也无法召集起足够兵力,以对抗正汹涌杀来的源义仲。
平家的新领袖平宗盛终于意识到再也无法在京中安然度日了,在和族人们磋商以后,他决定暂避敌锋,于是便带领着一族子弟,胁迫着法皇、幼帝和公卿大臣们向西面播磨国的福原逃去。而老奸巨滑的后白河法皇眼见平家大势已去,便在西行的途中秘密潜回京都,并向源义仲宣旨,要求他尽快进京勤王。
寿永二年1183年七月,源义仲的大军浩浩荡荡开进京城。后白河法皇为了表彰义仲的功绩,特封其为从五位下左马头兼越后守,并亲自赐义仲封号为“旭将军”也写作“朝日将军”,意思就是如同旭日一般光辉的大将军。同月,又罢免了平氏一门六十余人的官职,将其定为朝敌,诏令天下予以追讨。如此一来,源、平两家的顺逆之势立时颠倒。
如果平家就此灭亡,天下就此安定,那么源义经可能会度过平淡无奇的一生,然而义经却注定不是一个平凡之人,上天早已为他安排下了因剑而生,也要因剑而亡的命运。
强渡宇治川
后白河法皇虽然表面上对源义仲大加封赏,器重有加,但实际上却是笑里藏刀。法皇深知要想恢复皇权,就必须有效地利用这些武士,但同时又不能让武士们坐大,以免出现另一个平清盛那样的人物。源义仲是个粗人,他只懂得靠拳头说话,并不懂什么皇权,也不愿去敬重那些公卿大臣,甚至他还纵容手下武士在京都内奸淫掳掠,于是后白河法皇和京都的公卿们就逐渐对义仲产生了仇恨心理。
源义仲当初奉以仁王的令旨出兵,从越后东进时,曾经救出过以仁王之子北陆宫,并拥护他为名义上的主君,如今平家挟持幼小的安德天皇西逃,国不可一日无君,义仲便向后白河法皇提议立北陆宫为新君。法皇为了稳定义仲的情绪,假意应允下来,于是义仲便派人前去接北陆宫进京。可谁知没过几日,后白河法皇突然宣布改立高仓天皇的第四子尊成亲王为新的天皇,也即第八十二代后鸟羽天皇。
源义仲听闻此信,大为愠怒,本想立刻向法皇发难,但不料此时又传来消息,说平家军以播磨国的福原为根据地,逐步降伏了周边的反对势力,正在准备反扑。于是义仲只得暂时放下与法皇的芥蒂,于寿永二年1183年九月二十日***武士向西进发,准备消灭平家的残余势力。
两军与十一月十七日在备中国的水岛地方遭遇,并立即展开了水战,源义仲因为此前一直生活在信浓的山区中,几乎没有任何水战的经验,在这一战中被平知盛和平教经率领的平家水军打得大败而归。就在义仲准备返回京都,休整军马再战的时候,后白河法皇竟然召集比叡山及圆城寺的僧兵们将他挡在京城之外,并且还秘密派人送信给身在镰仓的源赖朝,要求他率兵进京,驱逐义仲。
老谋深算的源赖朝早已经看透后白河法皇是个言而无信,并不断利用平氏与源氏两个武士团,令其自相残杀的小人。为了不成为法皇的棋子,赖朝便找了些借口拒绝了讨伐义仲的要求。此时义仲已经集结军队,并准备要凭借武力攻进京都了,后白河法皇无奈,只得下旨封源赖朝为征夷大将军,并承认其对坂东地区的统治权,赖朝这才下定决心要向京都进军,而他的弟弟九郎义经也终于迎来了命运的又一个转折点。
寿永二年1183年十一月,义经与他的另外一位同父异母哥哥、“蒲将军”源范赖同时被任命为征讨源义仲的总大将,各率两万兵马,分道向京都进发。一路势如破竹,于次年也即寿永三年1184年正月抵达京都附近的宇治川。
此时的源义仲,早就已经打败了支援后白河法皇的僧兵,重返京都,他觉得法皇和大臣们都背叛了他和他那些浴血奋战的将士们,于是便把后白河法皇幽禁起来,解除了法皇所任命的四十九位公卿的官职。同时,他还逼迫法皇宣旨,改任自己为征夷大将军,而将源赖朝定为朝敌。
闻报坂东大军杀来,源义仲立刻派出自己的义兄弟今井四郎兼平率领数千武士于濑田方向抵挡源范赖军,部下武将根井行亲、楯亲忠父子率数千军马在宇治川对抗源义经军,自己则据守于法皇的御所之前。
担任赖朝方讨伐军总大将的本是源范赖,因为传说其母本是歌妓出身,身份低微,加上范赖本人非常老实,赖朝觉得这个弟弟更为可信一些。而源义经因为一度被养育在平家,又曾一度投靠奥州的藤原秀衡,机心甚重的赖朝觉得必须谨慎提防,于是就任命义经当了副将。
源义经本人对这种安排倒并未心存芥蒂,他和源范赖两人都仗着是赖朝的弟弟而成为将领,但都没有丝毫实际功绩,实在难以区分高下。在这种情况下,年长的范赖作主将,年幼的自己当副将,也是无可指摘的安排。
等到两将分道逼近京都,面对源义仲派来的大军,源义经意识到此时的情势极其危急,如果不能迅速消灭敌人,那么兄长赖朝已被指为朝敌的消息就会传遍整个日本,到时候刚刚归附赖朝的武士都很有可能转而投入义仲军,因此必须速战速决。然而这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要消灭义仲就必须首先打败据守宇治川的根井行亲、楯亲忠父子所率敌军,而要消灭这支敌军,义经就首先要渡过横在他们面前的宇治川。究竟要怎样才能跨过这条汹涌的大河杀入敌阵呢?义经想来想去,突然心生一计。
于是义经召集众将,聚拢在河岸上,故意问他们:“怎么办才好呢,是从淀和芋洗两处迂回过去好呢,还是等河水落下去再说?”年轻武士畠山重忠上前说道:“在镰仓时早就对这条河做过估计,这又不是什么突然冒出来的陌生的水泊。该河是近江国湖水的下游,等到任何时候也是干不了的,难道想搭了板桥再前进吗?!记得治承之战的时候,足利又太郎忠纲以惊人的神力冲到河对岸,现在我重忠这就下水,试探一下水的深浅。”于是便率领着他旗下的数十名骑马武士顶着敌人射过来的如雨般箭矢率先跃入水中。
其他的武士们见了,生怕被畠山重忠抢了头功,于是也都争先恐后的策马下水。赶在最前面的两骑分别是在赖朝起兵之初便一直与之协力的佐佐木家的四男高纲,以及当初在石桥山救过赖朝性命的恩人梶原景时的长子源太景季,这两名小将凭借着从赖朝那里拜领来的宝马和出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抢得了头阵与二阵之功。
根井行亲与楯亲忠父子眼见义经的大军渡水而来,为了报答义仲的情意,决心拼死抵抗。两人都是与今井兼平、樋口兼光一起被称为义仲军“四天王”的以一敌百的东国勇士,父子二人挥刀之处,无数武士化作亡魂,但在这个新旧交替的时代,他们注定要败给年轻的义经,败给义经麾下那些血气方刚、勇往直前的年轻武士。奋战之后,父子二人尽皆战死沙场,用他们的生命报答了与源义仲的主从之情。
宇治川的败报很快传到源义仲处,义仲知道大势已去。此刻的他不再想着什么称霸天下的美梦,也不再希冀什么荣华富贵,而仅仅只是希望能够实现儿时的承诺,与他的义兄弟今井兼平同生共死。于是义仲便主动放弃了法皇御所的防卫,率领着麾下武士们开赴濑田,准备与今井四郎兼平的部队会合。
此时今井兼平仍在濑田方面殊死奋战,逼得源范赖无法前进一步,但是部下在听到了宇治川败战的消息后逐渐逃散,兼平也因心里挂念着义仲的安危,只得且战且退,当退到大津时终于与义仲相遇。此时他们主从都已经陷入了范赖与义经大军的重重包围之中,眼见此景,义仲与兼平决定拼死一搏,于是便竖起了旭将军的大旗,勉强***了三百余骑。义仲与兼平就率领着这三百余骑杀入范赖军中,左冲右突,屡屡击退如云层一般的敌军,最后就连铠甲都染成了血红色,而背后的翎羽箭也都射完了。
乱军之中,义仲被范赖军中的三浦族人石田为久射中了后脑,落下马来,为久立刻带领士卒追了上来砍取了义仲的首级。今井兼平万念俱灰,高声喊道:“事到如今,我还在为谁而战呢?!坂东的武士们,今天就让你们见识一下日本第一硬汉自尽的榜样!”说罢将太刀刺入口中,***身亡。
而也就在义仲、兼平与范赖军酣战之际,义经已经亲率一支人马突入京都,赶到法皇的御所前。后白河法皇眼见救星赶到,喜出望外,亲自接见了义经,并当即赐官左卫门尉。
正月二十一日,义仲之乱平定,源义仲麾下的武士尽遭斩首,樋口次郎兼光为了给义仲及战死的亲友祈求冥福,此前已经向义经投降,义经怜惜他是个有情有义并且武艺高强的勇士,本想将其收于帐下,可后白河法皇却不依不饶,最终义经迫于压力,只得将兼光斩首。
奇袭一之谷
源义经才刚进入京都,突然西面又传来消息,平家的能登守平教经平定了四国、九州的反平家势力,正准备挥师东进,打回京都来。于是义经与范赖二将当即向后白河法皇辞行,兵分两路,范赖率领着武田、镜美、山名、梶原等将统辖下的二万人马,取道播磨从正面向平家的新基地福原进发,而义经则率领着以土肥实平、田代信纲、三浦义澄、和田义盛、畠山重忠等人为首的四千青年武士绕路丹波,准备从背后包围平家军。
平家此番卷土重来,一方面是在四国、九州等地聚拢了大量武士团,兵力大盛,另方面也是看到源氏内部纷争,所以想要渔翁得利。但他们没有料到辉煌一时的源义仲那么快就被打败了,多少有点措手不及,整体战略部署一下子被打乱了。就在这种情况下,二月六日,源义经抵达了丹波国与播磨国交界处的三草山一代,在这里遇到了以三位中将平资盛为首的平家军,义经与田代信纲等人商议后,决定趁夜发动攻击。
当晚,义经一声令下,四千青年武士犹如虎狼一般杀入平家军中,此时的平资盛尚在酣睡,听见喊杀声后匆忙爬了起来,眼见义经等人左冲右突,自知不能抵敌,便召集几名心腹武士护卫着自己杀开一条血路,从海路坐船逃到赞岐的屋岛去了,副将平师盛勉强收拢败兵,逃回了己方主力驻扎的一之谷。义经趁势掩杀,一口气追出数十里,斩首数百,大获全胜。而也就在同时,负责正面进攻的范赖军也已经抵达了一之谷东面的生田森林附近。
平家方面,内大臣平宗盛眼见义经与范赖杀将过来,便与其弟平知盛商议,在临海靠山、难攻不落的一之谷摆下数万重兵,据险而守,打算与源氏军决一死战。同时他还派出曾经为平家讨平过许多反抗势力的猛将能登守平教经,以及教经的哥哥越前守平通盛,带兵一万把守一之谷东面的生田森林阵地,文武双全的平清盛末弟萨摩守平忠度则带兵五千,防守西面的须磨阵地。
有了这几员猛将守护一之谷的两翼,平宗盛感觉稳如泰山了。另外两个方向,南面是浩瀚海洋,布满了平家的战船,素来不以水战见长的源氏根本攻不进来,北面则是百仞高崖,除非天降神兵才能逾越。一切准备妥当,就专等源氏军上门来送死了。
资质平庸的源范赖只知道正面进攻,而源义经却深通兵法,他在三草山上仔细观察了平家的布阵,料定正面强攻很难取胜。为了安心思考破敌之策,义经下令部下树起百杆大旗作为疑兵,并让将士们吃饱睡好,准备迎接大战。
因为骑马武士只占极少数,他们的郎党战斗力不强,强行拉伕的杂兵更是只有跟在武士背后放冷箭、砍首级的能耐,在这种兵质的影响下,在这种时代的局限下,当时日本战争的法则就是倚多为胜,恃勇为胜,很少运用奇谋。《六韬》是中国宋代官方指定的《武经七书》之一,可以说是最基本的军事教材,放到日本竟然成为鬼一法眼之类阴阳师的秘传法宝,由此也可见一斑。
然而熟读了《六韬》的源义经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思路已经跳脱开了传统的作战模式,在兵力稍逊于敌,并且敌人已经占有地利之便的情况下,他敏锐地感觉到不能再正面对战了,而必须侧出奇兵,一举将敌人击溃。于是,经过反复思考以后,义经决定将部队一分为二,由土肥实平、田代信纲率领三千武士按原定计划,绕到西面攻打须磨阵地,而自己则亲率三百骑胆色过人的武士,在当地向导鹫尾义久的带领下,前往据说只有野鹿才能通过的鵯越悬崖,准备从那里顺崖而下,攻击平家军的后方。
当源义经把这一大胆想法说出来的时候,就连那些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亦不曾退缩一步武士们也被吓得打了退堂鼓,他们表示宁愿被敌人杀死,也不愿落崖摔死。途中不断有人偷偷开了小差,最后到达鵯越悬崖时,义经身边已经只剩下七十余骑,这七十人中除了早已与义经约定同生共死的镰田光政、武藏坊弁庆、伊势三郎义盛、佐藤继信、忠信兄弟外,还有关东世代闻名的武士家族三浦一族中的佐原十郎义连、和田小太郎义盛等人。而在他们面前则的是一道高四十五米,斜角只有三十五、六度的陡峭的悬崖。
此时受义经之命攻打须磨的土肥、田代军已经与防守须磨的平家军展开了战斗,率先攻入敌阵的是猛将熊谷直实和平山季重,两人皆是能以一敌百的勇士,他们冲到平家阵前屡屡叫阵,平家的武士们不敢应战,大大鼓舞了源氏的军心。于是土肥实平下令全军紧随两将之后,奋勇杀入敌阵。
生田森林方面,源范赖眼见敌军势大,准备先构筑工事,然后再与敌人慢慢较量。梶原景时的次子景高年少气盛,不顾父亲及兄长的阻拦只身杀入敌阵,当景时派人叫他回来时,他张口对来人说道:“将门出虎子,此谚世所传。今朝赴疆场,马革裹尸还。”显示了自己不惧强敌、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使者将这番话传给景时,景时被儿子的气魄所感染,对手下的武士说:“为人父者,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如今景高只身踏入敌阵,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这当父亲的还有什么脸面苟活于世?”说罢,便带着长子景季、三子景茂,以及手下五百名武士奋勇杀去。其他的武士们眼见梶原父子冲入敌阵,生怕被抢了头功,于是也都策马扬鞭跟将上来。
眼见源氏大军杀来,平家军的士卒们也认识到今天便是最后的决战,如果战胜,就能回到朝思暮想的京都,否则只有死路一条,因此拼死抵敌。源、平两军在一之谷的东西两侧同时展开了死斗,双方你来我往,刃矢相交,只杀得昏天黑地,难解难分。
但是他们却谁都没有注意到,就在平家阵地后方的鵯越悬崖,义经率领着那七十骑勇士已经顺崖而下。当时的情景实在是危险至极,前面的马尾与后面的马头紧紧相帖,一个勒马不住,就有可能连人带马同时摔倒好几将。而在他们身旁两侧,尽是些灌木砂石,稍不留神也有可能被绊个人仰马翻。年轻一点的武士甚至闭紧了双眼,屏住了呼吸,任由坐骑自主地驱驰。就在即将到达平地的时候,不知道是谁带头发出一声呐喊,随即这七十名无双勇士也个个释放着自己紧绷的神经,跟着呐喊起来,这喊声响彻了山谷,震荡了天地。
据守在一之谷阵内的平家一门听到这阵呐喊声,还以为是源氏大军已经突破东西阵地杀了进来,无不胆战心惊,以平宗盛为首,他们再次抛弃了为自己厮杀卖命的武士们,争先恐后向南面的海边逃蹿——那里有早已为他们逃亡而准备好的数艘大船。义经等人则趁着混乱四处放火,并沿途追赶截杀平家的公卿、武士。
首脑们争相逃跑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仍在前线浴血奋战的武士们耳中,在最后关头还被出卖的他们也都纷纷丢下铠甲武器,争着向海边逃去。
平家的猛将平盛俊决心一死,便只身来到源氏军中,想着能尽量多地斩杀几个敌人。源氏的武将猪俣则纲看到了他,认定是个了不起的大将,于是驱马上前与盛俊交战,几个回合下来,便被盛俊按在地上,眼看就要身首异处,连忙向盛俊请降。盛俊起了怜悯之心,决定饶他一命,就在这时,则纲麾下的武士赶到,策马朝盛俊杀来,而则纲却趁此机会拔出短刀偷袭盛俊,盛俊一个不留神着了他的道,丢了性命。
须磨这边的形势也开始向源氏一边倒,萨摩守平忠度为了捍卫平家仅存的那么点武士精神而与源氏大军浴血厮杀,但终因寡不敌众而被源氏武士纲部忠纯及其手下斩杀。至此,本来难分胜负的一之谷之战,在义经的奇谋下瞬间便决出了胜负。源氏武士追亡逐北,一直赶到海边,许多平家的公卿、武士还没来得及登船就死于敌人刀下,曾经盛极一时的平家,在此刻迎来了他们末路的开端……
速破屋岛
二月九日,源义经与源范赖带着生擒的俘虏和斩获的首级凯旋回京。回想起当年父亲左马头义朝被指为朝敌,仓惶逃出京都的惨景,二人虽未目见,想象起来,就如同在梦中一般。同月十五日,他们将俘虏押往镰仓,并向源赖朝报告战况。赖朝也是难抑兴奋之情,当即给义经记了首功。法皇钦封义经为检非违使别当,因为这个官职在唐朝被称为判官,从此之后义经便被称为“九郎判官”了。
战败的平家已经如风前残烛,平宗盛等人舍妻弃子勉强逃到了四国附近的屋岛,而原本已经归顺了平家的九州豪强们也纷纷倒戈相向。在此种形势下,就连平时一向趾高气扬、骄横跋扈的内大臣平宗盛也自知末路之日已然不远,但在这个时候,这位早已没了武士风范的武家子弟也终于拿出了点武士的自尊,拒绝后白河法皇提出的交出幼帝及三神器可免不死的条件,准备以武士的身份迎来人生的终点。
所谓“三神器”,是指皇家代代相传的宝剑、铜镜和玉玺实际是挂在脖子上的玉串,乃是天皇登基必用的礼器,也就是说,谁拿到这三神器,谁才算是皇家正统。当初平家逃离京都,既然挟持天皇,当然也把三神器带走了,这使后白河法皇寝食难安。
然而,就在平家已经注定灭亡的时候,原本一直隐藏在台面之下的后白河法皇与源赖朝之间的矛盾开始逐渐显露出来。赖朝很清楚,在平氏灭亡之后,反复无常的法皇就会视自己为最大的敌人,而要与法皇、天皇为主的朝廷对抗,就必须在灭亡平氏之前进行改革,让整个坂东的武士都脱离朝廷管制,独立地置于他本人的统治之下。于是赖朝便命令义经和范赖兄弟暂时停止西进,先在京都就地休整,以等候他下一步的指示。
当时源赖朝受封为征夷大将军之职,这个“夷”指的就是虾夷人,天皇朝廷当初设立此职,为的是统合整个东国的兵力以征讨虾夷,而自从虾夷人被压缩到北海道以后,这个职务就变成一个空头荣誉衔了。只是源赖朝并不甘心当空头大将军,他在自己的幕府此词源字中国,指的是将军的大本营、私人幕僚机构内设立官职,把东国大大小小的武士团首领都逐渐变成了“御家人”,也就是他征夷大将军的私人部属。
另一方面,后白河法皇也在努力寻找平氏灭亡之后能够与源赖朝对抗的军事力量,几经斟酌之后,他选择了在一之谷大放异彩、武勋卓著的源义经。此时的义经并不知道阴谋正在朝他一步步靠近,他的眼睛还死死地盯在西面海上,在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彻底剿灭平家余党,为已故的父亲源义朝洗刷当年“平治之乱”战败的耻辱。也正因为这种想法,他对兄长源赖朝暂时停止西进的命令不能理解,几经忍耐之后,终于忍不住在元历二年1185年的正月来到法皇宫中,向法皇请旨出兵西海,讨伐平氏余党。此举正中了想要离间他们兄弟之情的后白河法皇的下怀,法皇当刻满口应允。
于是源义经便回到军中召集武士,准备向西进兵,但是这些来自东国的武士大多不敢违抗源赖朝的命令,没人愿随义经出征,义经只征集到了直属于他的千余名武士。源赖朝听闻这个消息当然非常不快,但他对这个能征惯战、威名远扬的弟弟也颇有所忌惮,不好明着阻拦,就命令亲信梶原景时率领一族跟随义经出征,其真实用意却是监视义经,看他是否怀有谋反之心。
二月三日,源义经率领部队抵达了摄津国的渡边,因为要去平家盘踞的屋岛必须走水路,于是便在这里收募船只。二月十六日,船只调集完毕,而当这些船在解缆试航的时候却突然刮起了暴风,许多船只被风吹坏,无奈之下只得将船收回来进行修理。
梶原景时对义经说道:“此次海战,最好在船上装上逆橹。”义经问:“什么叫逆橹?”景时回答说:“要战马奔驰,必须左右回转自如。同理,战船能够快速后退是很重要的,所以要在船首船尾都装上橹,船的两侧都安上舵,如此便可前后左右进退自如了。”
义经闻言,笑笑说道:“作战时本该一步不退。虽然万一形势不利,被迫后退也是兵家常事,但若一开始就做后退打算,恐怕不好吧?此乃出师不利的预兆。安装逆橹也好,安装退橹也罢,在你的船队上只管装上百只千只,我义经是原橹不动的。”景时劝道:“所谓良将,要做到宜进则进,宜退则退,能够保全自己,歼灭敌人,如此才称得上是优秀的大将军。只知进,不知退,野猪式的蛮勇,是不会成为良将的。”义经说:“野猪也好,野鹿也罢,作起战来,攻而能取,战而能胜,心里才痛快呢!”景时吃了瘪,认为自己好心没好报,心里满不痛快,便暗自下定决心,将来有机会的话一定要报复义经。
可是令他更想不到的是,当天晚上,义经就趁着大家熟睡的时候,召集了自己亲信的武藏坊弁庆、伊势义盛、佐藤兄弟等人,率领着直属于他的武士们偷偷乘上那些在白天没有被暴风刮坏的船只,突然出海,直奔屋岛去了。
义经趁着夜色和海风顺流而行,第二天早上到了阿波国一个叫做胜浦的地方,在这里打败了一支为数百人的平家游击部队,并俘虏了带兵的头领近藤亲家。在亲家的口中,义经得知,平家因为完全没有料到源氏军队能够这么快袭来,为了平复屋岛附近以河野通信为首的反平家势力,而将由田内教能率领的主力部队开赴伊予国去了,屋岛此时残存的兵力不足一千。义经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于是便命令船夫奋力划桨,直奔屋岛而来。
元历二年1185年正月十八日,义经率领船队到达赞岐国的引田,然后取道丹生屋、白鸟,于当晚便杀到屋岛的城砦之下。武士们听从义经的指挥,朝着城***火箭,丢火种,平家所居住的宫殿顿时着起火来。
当时平家的首领、内大臣平宗盛正在验看田内教能派人送回来的河野一族的首级,听说宫殿起火,以为是源氏大军来袭,慌忙指挥着武士们保护着幼帝和女眷们逃到船上。等到天稍微亮了一点之后,他派人出去打探源氏人马的准确数量,得知义经因为是连夜奔袭,身边只有七、八十骑,而他们平家的数千武士就是被这七、八十人赶离了宫殿,逃到海上的。宗盛的鼻子都气歪了,连忙叫过能登守平教经,对他说:“慌乱之中中了九郎指义经的奸计,白白把宫殿让给了他们,现在很是后悔。你现在就带三百武士杀将回去,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于是平教经真的带了三百名武士返身杀回屋岛砦门前,在滩头列开阵势,并派部将平盛嗣前往叫阵。义经身边有一名叫做金子与一的武士箭法超群,远远地把平盛嗣一箭射成重伤。平教经怒火万丈,亲自拉弓放箭,瞄准着义经射去。源家武士纷纷催马上前,用身躯替主将挡箭。
平教经本是京内知名的神箭手,箭矢所到之处,有十几名源氏武士应声而倒,而这其中就有当年在奥州受藤原秀衡之命跟随义经的佐藤兄弟中的兄长佐藤三郎嗣信。嗣信自奥州跟随义经以来,与义经出生如死,从没一次退缩,这次更用自己的命换回了义经的性命。义经很是感动,抓着嗣信的手问:“三郎兵卫,感觉如何?”嗣信稍稍缓过气来,答道:“已经不行啦。”义经又问:“有什么话要说吗?”嗣信答道:“有什么好说呢,没等到主公飞黄腾达就死啦,实在遗憾。然而,手执干戈之人中箭而死,这是早就注定了的。日后人们会说:‘源平交战,奥州的佐藤三郎兵卫嗣信在赞岐国屋岛的海滨为掩护主公而阵亡。’这对于手执干戈之人,是生前的光荣,死后的安慰。”说完,渐渐气弱。在场的人以义经为首,包括嗣信的弟弟佐藤四郎忠信等人,无一不流下了热泪。
平教经知道要想射死义经是不大可能了,却又怕直接领兵杀过去会中了源氏军的埋伏,于是便招呼手下武士继续与敌人叫阵。其中不知道是谁想出了个主意,找来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穿着花裙站在船头,将一把画着金色太阳的扇子插在船上,然后向着源家武士这边招手。
源家的武士们认定这是在向他们挑衅,要他们射落那把扇子,于是义经找来下野国的年轻武士那须与一宗高,要他将扇子射落。正当初春,海面上刮着强烈的北风,扇子也随风飘忽不定,宗高暗自祈祷:“南无八幡大菩萨,此箭一出,若不中的,就丢尽了东国武士的面子,我也会立即折弓自裁,所以请保佑我射中吧。”说也奇怪,霎时间北风忽然变缓,宗高便抓住这个机会,瞄准扇子一箭射去。也许真是他的祈祷灵验了,他射出的箭不偏不倚,正好射在扇子的杆上,将扇子穿成两半,飘落到水中。源氏的武士们见此情景连声叫好,士气大受鼓舞。
渐渐的,两军已经相持到了傍晚,义经便命武士们撤离岸边,来到附近一处野山摆好阵地,准备休息一夜——因为自三日前出发以来,这七、八十人跟随义经连续作战,一直都没有睡过一觉——义经本人和伊势义盛守在营砦旁守卫,提防敌军趁夜来袭。
当夜,平教经果然想要趁夜攻击源氏军,但却因为平盛嗣和海老盛方两将争当先锋,吵嚷不决,最终只得放弃,白白错失了取胜的良机。
坛浦海战
源、平两军在屋岛对峙一夜,等到次日天明,义经对伊势义盛说:“如今我们兵少,平家兵多,要是等到出外平叛的田内教能率领平家主力回来,那就更为不妙了。”义盛回答说:“此事可交给义盛去办,定能赚得田内教能引军来降。”于是义盛便带着几名护卫,离开义经的军阵,来到了田内教能归途的路上。
当与田内教能所率的大军相遇时,义盛主动脱掉铠甲,丢掉刀剑,来到教能营中,对他说道:“想你或许还不知道,就在前日,我家主公九郎判官义经大人已经在屋岛消灭了平家的残党,平家自内大臣宗盛以下或战死沙场,或做了阶下之囚,你的父亲阿波重能已经向源氏投降了,你如今带着这三千人还能有什么作为呢?不如跟随我投靠义经主公,你们父子也好重得相聚。”
在田内教能回来的途中,已经听到各种各样的传闻,都说平家已经战败,此时听义盛这么一说,他心里也没了底气,于是三千人悉数解甲,归顺了义经。等到了屋岛,教能才明白自己中了伊势义盛的计策,可惜为时已晚,也只能将错就错归顺了义经。平家眼见强弱之势逆转,只得悻悻地再次撤退,逃到更往西面的长门国的引岛去了。
与此同时的二十二日辰时,被义经远远抛在后面的梶原景时和源范赖等人眼见征服西国的大功就要归于义经一人之手,于是也匆匆地催促战船,出航与义经合流。
合流之后的源氏大军于元历二年1185年三月二十四日卯时再次向平家军进攻,而平家也派出军兵在门司、赤间两处关隘布置防御。
梶原景时不甘心被义经抢了所有功劳,于是厚着脸皮请求义经把先锋之任让给他,义经不允。景时和义经大吵起来,景时的儿子们也与义经麾下的弁庆、义盛、忠信等人拔刀相向,幸亏三浦义澄和土肥实平拼命拦阻,才没闹出什么大乱子来。经过此事,景时更为嫉恨义经,准备回到镰仓之后就向源赖朝大进谗言。
不久之后,源、平两军展开了决战,源家的船靠近了平家的船,战斗也从一开始船上的弓箭对射转变成了接舷战。平家仗着水军厉害,一开始略占上风,但义经亲临第一线,指挥武士们奋勇向前,并且敏锐地把握战机,在潮水转向的那一刻发动迅猛反攻,在其指挥之下,源氏武士个个争前恐后地杀入平家船内。
一直跟随着平家照顾幼帝的建春门院滋子眼见平家大势已去,因为不想自己和幼帝落入敌人手中受辱,便独自回到船舱,把幼帝抱在怀中,准备投海自尽。此时的幼帝安德天皇刚满八岁,看到这般情景,不胜惊愕地问道:“外祖母,你要带我去哪里?”滋子答道:“主上你有所不知,你以前世十善戒行的功德,今世才得为万乘之尊,只因恶缘所迫,气数已尽。你先面朝东方,向伊势大神宫告别,然后面朝西方,祈祷神佛迎你去西方净土,与此同时心里要念诵佛号。这个国度令人憎恶,我带你去极乐净土吧。”说罢便将幼帝搂在怀中,纵身跃入海中。
在建春门院的带头下,中纳言平知盛、中纳言平教盛、修理大夫平经盛、三位中将平资盛、平有盛、左马头平行盛等人也纷纷跃入海中自尽。惟独那位内大臣平宗盛和他的儿子右卫门督平宗清两人贪生怕死,不敢跳海,最后终于被伊势义盛活捉。
能登守平教经虽然也决心一死,但是他却不想自尽,他看准了人群中的义经,便直直地朝义经杀来,想要拼个鱼死网破。义经看见教经如鬼神一般杀入源家武士阵中,无人能敌,心中自知抵敌不过,便朝后面的小船跳去,而教经也立刻追到,义经就再跳一船,而教经又再次追上,就这样两人一逃一追,义经当日共跳过八条船,才终于摆脱了教经的追杀。
源氏的武士将教经团团包围,教经也知道再想追杀义经已属无望,便心想着尽量多杀几个敌人。来自土佐国的武士安艺实光想要斩杀教经,建立功勋,于是就和他的弟弟以及另外一名从卒,三人一起夹攻教经。教经飞起一脚,把那个从卒踹落水中,然后左手一把抓住实光,右手一把抓住实光的弟弟,飞身跳到海里,与敌人来了个同归于尽。而就在平教经死后不久,这场战斗也以源氏的绝对胜利迎来了终结之时,曾经盛极一时、享尽世间荣华的平氏一门,也终于在这坛浦海战之后彻底地覆灭败亡了。
因剑而生,因剑而亡
二十六日,土肥实平押解着被活捉的平宗盛等平氏族人回京复命,后白河法皇喜出望外,越级晋升源赖朝为从二位的官职。而就在各国平靖,百废待兴之时,天下间又有了这样的舆论:“九郎判官这样的人才实在难得,镰仓的从二位又有什么作为呢,天下的事让判官策划才好。”这话很快便传到了镰仓,赖朝心中不快,便找来已经回到镰仓的梶原景时,问他义经在军阵之中究竟表现如何。景时正愁找不到报复义经的机会,于是便添油加醋,诬陷义经说他如何如何目中无人,完全不把赖朝放在眼里。听了这些话之后的赖朝,便在心中暗自起了杀害义经之心。
然而义经对此却毫不知情,在按照赖朝的指示将平宗盛等人斩首之后,他便率领近臣们起程返回镰仓了。当抵达了镰仓西郊的腰越驿时,赖朝派人传出话来,不准义经进入镰仓。义经知道是被人进了谗言,于是便写了一封表明自己心迹的书信,托人呈送给了赖朝的近臣大江广元,这封书信的内容如下:
义经荣膺选派,得充镰仓公代理,乃奉法皇圣旨,拜为钦使,讨伐逆臣,卒雪会稽之耻。本当论功褒赏,讵奈横被谗谤,莫大功勋置于不顾,无辜罪罚加于一身,有功无过而遭遇如此,殊令人痛心疾首耳。谗言之实否不察,镰仓之晋见被拒,披陈肝胆无由,忽焉竟已数日。当此时也,吾兄尊颜不得叩见,骨肉同胞情断义绝。嗟呼,是乃今生之宿命欤,抑或前生之孽根欤?!悲哉,亡父尊灵不得复生,何人为我一申悲叹,何人为我一垂哀怜?!故特再次上书,略述所怀:
义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行年未几,而先君见背,沦为失怙孤儿,幸有慈母悯恤,携至大和国宇多郡,往依外伯祖父。但自此以还,从无片刻安宁,虽得苟延岁月,惟京都难以安身,只得远遁边鄙之地,任土民百姓驱遣。所幸者,突兀之间运转时来,为讨伐平家一族奉旨进京。军兴之际,削除木曾义仲,之后为彻底诛灭平家,时而挥鞭跃马于峨峨巉岩之间,置性命于不顾;时而冒风行舟于惊涛骇浪之中,几葬身于鲸鲵之腹。非但如此,我之所以枕胄甲、宿露野者,良以挥戈从戎之素志,端在雪洗先君会稽之耻,别无他求。况且义经补任五位尉,乃系源氏历代要职。虽云如此,今日仍不能不深愁浩叹。除祈求神佛保佑之外,惟有剀切陈词,冀达钧鉴耳。
谨以诸神社诸寺院之最大护符,书明我之素无野心;敬向日本全国之大小神佛,表明我之赤胆忠心。尺素数通,冀邀清览;惜乎如石沉海,终未原宥。我朝神国也,神非礼勿享,别无可求矣。惟可仰赖者,吾兄之广大慈悲耳。愿得风便之机,得达兄长玉聪,苟能略加体谅,辨明无辜,恕我无罪,则兄长一门诚为积善而有余庆之家,荣华富贵必当绵延远及子孙,而我得展多年之愁眉,可获一生之安宁矣。书不尽言,略述一二。义经惶恐谨启。
元历二年六月五日
源义经
此上因幡守公
源义经是否存有反心,其实对于一代枭雄源赖朝来说并不重要。虽说按照武士家族的传统,嫡长子有继承家督家族首脑之权,在源氏非赖朝莫属,弟弟们只能自己去打天下,就算义经真的起兵反叛,名不正言不顺,源氏族人和东国武士也未必会听他的。然而赖朝要建立的不是松散的武士集团,而是一个真正属于武士的新政权,新政权中是不能允许哪怕一丁点危险因素存在的。况且,眼看义经就要变成后白河法皇对抗源氏的棋子了,赖朝又岂能容他?
别说义经,就连那个老实头源范赖也遭到源赖朝的幽禁,不久后被杀害了。
因此义经的书信没能抵过一心要挑拨他们兄弟关系的梶原景时的谗言,更没能抵过源赖朝的勃勃野心。最终赖朝命令义经退回京都,下令原属义经麾下的十个武士团首领撤回镰仓——就此,义经完完全全地被孤立在了京都。
即便如此,赖朝却还不放心,他秘密派出土佐坊昌俊前往京都,假借拜佛之名,伺机刺杀义经。土佐坊来到京都,刚刚有所行动便被义经察觉,并被斩杀在了六条河原。此时义经知道赖朝杀已之心已定,于是便将愿意跟随他同生共死的弁庆、伊势义盛、佐藤忠信等人找来商议对策。大多数人都主张义经应该占据京都以西,与赖朝分庭抗礼,只有弁庆说此时即使反叛也恐难成功,况且大丈夫应该洁身自好,即使是身死家灭也不能让自己的名誉受到损害。义经觉得弁庆的话有道理,于是便放弃了反叛的念头,带着家臣们逃离了京都。几经辗转之后,他觉得为今之计只有再次投靠当年收留过他的藤原秀衡了。
藤原秀衡虽然远在奥州,但他的眼线如前所述商人吉次几乎遍布整个日本,当然早就听说了源义经扫平源义仲和平氏一门,武名威震日本之事,颇感欣慰,觉得自己终究没有看错人。当义经主从前来投靠时,秀衡当即出平泉城门迎接,盛情款待并且收留了他们。
藤原秀衡多年经营奥州,这片广袤的东北大地虽然开发较晚,人口较稀,但多年不逢战乱,并且奥州山中还出产黄金,为这支藤原家族积累下了丰厚的财产,也培养起了强盛的武力。源赖朝深恐一旦兄弟义经与秀衡连手对抗他的话,将成为心腹大患,于是便使尽了威吓怀柔的手段,希望秀衡能够交出义经。然而秀衡却全然不为所动。
直到文治3年1187年十月二十九日,已经六十五岁的藤原秀衡迎来了他人生的终点。在即将撒手西去之时,秀衡拉过儿子藤原泰衡的手,恳切地说道:“源赖朝素有吞并奥州之心,能与之对抗的只有源义经而已。你一定要善待于他,若赖朝北上之时便让义经作为总大将,全权指挥奥州的军队抵抗。只有这样,我藤原一家才能延续下去。”说完,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可惜藤原泰衡并没有他父亲那样的魄力,在秀衡死后不久,他就迫于来自镰仓的压力,派兵重重包围了义经居住的衣川馆。当时义经身边只有不到一百人的警卫武士,眼看末日就在眼前。当此危境,自武藏坊弁庆、伊势义盛以下,那些曾经跟随义经同生共死的武士们再次挡在了他的身前,为了让自己的主公在死之后不至受辱,他们护卫着义经逃进衣川馆内,为义经的自尽争取时间。而此时的义经则静静地退入内室,按照武门的传统刺死了自己的妻子和刚满两岁的儿子,然后便剖腹自尽了。
一代英豪源义经至此走完了他因剑而生,又因剑而亡的人生,享年仅仅三十一岁。
源义经死后,人们不禁对他短暂而又辉煌的人生感到惋惜,于是编造出各种各样关于义经不死的传说来。有说他继续北上,逃到了北海道,成为了虾夷王的;也有说他乘船逃到大陆的;其中最离谱的说法是说义经逃到了蒙古,并且为了躲避仇人的追杀而改名叫铁木真,后来更以源氏的“源”字命名自己的国家为元朝,并授意自己的孙子忽必烈派百万大军进攻日本为自己报仇……显然这种说法都只不过是令人喷饭的牵强附会罢了。
源义经是日本古代为数不多的军事天才之一,他从某种程度上打败了恃勇而胜的旧战争法则,擅用奇谋,常从敌人料想不到的方位发动突然袭击,获得辉煌战绩。据说当进攻屋岛的时候,义经曾经不慎把背负的长弓坠落水中,于是急忙俯身去捞。部下都很奇怪,这是张怎样的宝弓,将军竟然如此珍惜?然而义经却红着脸回答说:“我的弓很软,若被敌人捡到,一定会嘲笑我的。”
由此可见,说义经跟随鞍马天狗学习武艺,又在五条大桥上凭借武力降伏了武藏坊弁庆,或许都只不过是民间传说而已,他实际上并非可于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的勇士。他的真正长处在于善鼓士气,擅出奇谋,在战场上以兵法破敌取胜,这才是真正的大将军。
然而源义经虽然在战场上如同烈火一般横扫敌阵,无人能敌,就连如同楚霸王般悍勇的源义仲也被他一战讨平,但在勾心斗角的政治斗争中却无奈地败下阵来。他先是复仇心切,无意中充当了后白河法皇讨灭平氏、夺取三神器的棋子,进而在遭到源赖朝怀疑以后,除了恳切地写信为自己辩解外,拿不出更好的办法来。等到赖朝派人刺杀于他,甚至打算起兵讨伐,义经又恪守兄弟之情和主从之义而不敢相抗,凄凄惶惶逃奔奥州。他在奥州也既未能继续扩充势力,也不能预料到藤原泰衡会突然翻脸,最终被迫自尽于衣川馆中,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对比军事天才源义经,源赖朝简直可谓是政治天才,他善于笼络人心,更善于组织规划牢固的自己的独立王国。从黄濑川回师以后,赖朝基本上就没有再离开过镰仓亲上战场,他一直致力于内部的整顿,吸取平家灭亡的教训,牢牢站在武士阶层的立场上,最终开创了全新的幕府统治。
从此,日本形成了新的双头政治,一方是僻处京都、日薄西山的天皇朝廷,一方是以东国为根据地,势力覆盖大半个日本的蒸蒸日上的新的武士政权——镰仓幕府。日本就此一步步迈入了武士掌权的新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