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如豆,在微凉的空气中轻轻摇曳,将安陵容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身后的书架上,与那些静默矗立的书卷融为一体。
她端坐在临窗的书桌前,指尖捻着那本《甄嬛传》的纸页,触感细腻却又带着一丝说不出的糙砺,仿佛是她这一生走过的路,看似平顺,实则步步硌着心。
书页上的字迹清晰,记载着她早己亲历的人生,却又以一种全然陌生的视角铺陈开来。
开篇便是选秀,那一段文字写得简洁:“县丞安比槐之女安陵容,年十六,貌清秀,性羞怯,因一支《采莲曲》得宠,赐居延禧宫。”
安陵容望着那“性羞怯”三字,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自嘲。
羞怯么?
那时的她,哪里是羞怯,分明是骨子里的卑怯。
父亲不过是个末流县丞,家世薄微,初入宫时,见了满室珠翠,听了环佩叮当,便觉自己如尘埃一般,连抬头看一眼甄嬛鬓边那支海棠步摇的勇气都没有。
陵容继续往下翻,看到书中写她与甄嬛、沈眉庄初结姐妹的情形,字里行间满是“情同手足”、“相依相扶”的暖意。
可只有安陵容自己知道,那暖意之下,藏着多少她不敢言说的自卑。
甄嬛有显赫家世,眉庄有温婉气度,她们对她好,是真的,可那份好里,总带着一种她望尘莫及的从容与底气。
就像那年,甄嬛送她一对和田玉钗,她欣喜异常,却在下一秒得知仅仅是怕自己记恨淳常在,才会给自己,甚至在无意间听闻那不过是皇上赏给甄嬛的众多物件中,不甚起眼的一件。
那一刻,心头的寒意,比塞外的风雪更甚。
烛芯爆出一点火星,溅在书页边缘,烫出一个极小的焦痕。
安陵容回过神,指尖拂过那焦痕,恍若拂过当年长街之上,被夏冬春当众羞辱时,那即将落在脸上的巴掌。
书里写“陵容隐忍,甄嬛解围”,可谁又知,那隐忍的背后,是怎样的屈辱与不甘?
她那时便暗暗发誓,定要争口气,不再任人轻贱。
只是她没想到,这条路,竟会走得那样歪,那样险。
读到“余氏跋扈,陵容以计除之”时,安陵容的指尖微微收紧。
书里说她“心思机敏,不露声色”,可她记得清清楚楚,那天她去冷宫劝苏培盛杀死余氏时,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那方小小的丝帕。
她怕,怕被发现她的狠毒,怕万劫不复,可她更怕,怕她们三人永远屈于人下,怕自己永远只是个依附他人的菟丝花,一阵风来便会被连根拔起。
夜渐渐深了,中转站的天光依旧是那副不上不下的苍白,分不清是昼是夜。
安陵容却仿佛能听到紫禁城的更漏声,一声声,敲在心上。
她看到书中写自己如何为了恩宠,学唱、学舞,甚至伤了嗓子,坏了身子。
“陵容苦练冰嬉,技惊西座,复得圣宠”,寥寥数字,写尽了她在寒潭中浸骨的冰冷,写尽了她为了那片刻的荣光,所付出的血泪。
最让她心头一窒的,是写到眉庄之死。
“陵容以皇上怀疑甄嬛与温实初私情之事***沈眉庄,致其难产血崩而亡”。
那一行字,像是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她的眼底。
她猛地合上书卷,胸口剧烈起伏,喉头涌上一股熟悉的腥甜,与那日吞下苦杏仁时的滋味如出一辙。
“不是的……”她低低呢喃,声音破碎,“我没想过要她死……我只是……只是想让她离开……”那时皇后步步紧逼,她早己身不由己。
眉庄与回宫后的甄嬛联手,势力渐盛,是皇后的眼中钉。
她若不动手,便是死路一条。
可她终究是下了手,用最阴毒的法子,断送了那个曾对她笑言“妹妹别怕”的姐姐的性命。
午夜梦回,她总能看到眉庄倒在血泊中,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的痛楚,那眼神,比皇后的冷言冷语,比皇上的薄情寡义,更让她不得安宁。
窗外的葡萄叶被风拂动,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有人在低声啜泣。
安陵容重新打开书,指尖冰凉,划过那些记载着她恶行的字句。
她看到自己如何构陷甄嬛,如何依附皇后,如何在深宫的泥沼里越陷越深,最终将自己也拖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书里说她“心性凉薄,忘恩负义”,说她“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
她不辩解,这些,都是她做下的事,是她亲手将自己的人生,活成了一场笑话。
不知过了多久,烛火渐渐微弱下去,光晕也变得黯淡。
安陵容抬手揉了揉酸涩的眼,望向窗外那片苍白的天光。
她忽然想起富察琅嬅,那个穿着凤袍,却眼神落寞的女子。
她们都是活在别人笔下的人,一生的悲欢离合,似乎早己被注定。
可即便是注定,那些痛,那些悔,那些转瞬即逝的温暖,也是真真切切存在过的。
她将《甄嬛传》放回书架,取了另一本薄薄的册子,封面上写着《清史稿·后妃传》。
翻开一看,关于她的记载,不过寥寥数语:“安贵人,安比槐女。
雍正初入宫,累进至鹂妃。
后获罪,自戕。
无出。”
比《甄嬛传》更简略,更冰冷,仿佛她的一生,不过是这几十个字便能概括的尘埃。
安陵容轻轻叹了口气,将册子放回原处。
她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那个依旧单薄的身影,眉眼间褪去了宫闱的戾气,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茫然。
她拿起妆奁里的一支素银簪子,簪头是一朵小小的兰花,样式朴素,像极了她初入宫时的模样。
“若有来世……”她对着镜中的自己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许,“愿做个寻常女子,守着一亩三分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再不必踏入这宫门半步……”话音未落,院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伴随着富察琅嬅温婉的声音:“安姐姐,醒着吗?”
安陵容收起簪子,转身向外走去:“妹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