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仲夏，洛阳城笼罩在一片溽热之中。蝉鸣聒噪，扰人心烦，却掩不住朱门高户内传出的丝竹管弦与谈笑风生。城西，乌衣巷深处，一座占地广阔的李园正迎来它一年中最繁华的时节。
只是，这份繁华之下，却涌动着不同寻常的暗流。
裴昭华立在李园深处的一株百年老李树下，指尖轻轻拂过一枚饱满欲滴、青翠欲滴的李子。阳光透过叶隙，在她清丽的容颜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浅碧色衣裙，未施过多脂粉，却依旧难掩其天生丽质与眉宇间那份超越年龄的沉静与慧黠。她是已故卫尉卿裴頠的独女，母亲早逝，由外祖家抚养长大，如今正值及笄之年，正是议亲的好时候。
然而，洛阳城中，谁不知道如今的裴家，虽仍有虚名，实则早已不复当年之盛？父亲裴頠在世时，官至侍中、尚书仆射，权倾一时，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可惜天妒英才，三年前，父亲在一次平叛的征途中，不幸染疫身亡，军中失了主心骨，竟至功败垂成。虽事后追封，但裴家势力已大不如前，成了各方势力觊觎与排挤的对象。
更雪上加霜的是，家中主母，她的嫡母柳氏，出身京中一个以“俭吝”闻名的古老世家，行事作风，竟比史书中记载的王戎、和峤等人有过之而无不及。父亲去世后，柳氏母凭子贵，不仅牢牢掌控了裴府的中馈大权，更是将那份深入骨髓的“俭德”发挥到了极致。
“阿昭，站在这里做什么？日头这般毒，仔细晒坏了！”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裴昭华回头，只见自己的异母妹妹裴宝儿，一身桃红衣裙，珠翠环绕，正皱着鼻子朝她走来。裴宝儿比她小两岁，生得一副娇憨模样，只是性子却受柳氏影响极深，不仅骄纵，而且极为贪财好物。
“妹妹，我只是觉得这李子长得极好。”裴昭华淡淡一笑。
“好是好，可惜啊……”裴宝儿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姐姐难道忘了？去年王武子他们来要李子，母亲只给了几十枚，气得王公子拂袖而去。后来……后来他们竟带人砍了快半个园子的李树，说是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那些枝条都送回了咱们家！母亲气得好几天没吃东西呢！”
裴昭华心中微沉。她当然记得。那件事闹得沸沸扬扬，成为洛阳城一时的笑谈。王武子是吏部尚书王浑之子，为人骄横，而王家与她们裴家虽无直接深仇大恨，但在朝堂上，柳氏向来与王氏走得极近，这次却因为几枚李子翻了脸，可见柳氏吝啬到了何种地步。
“是啊，那毕竟是母亲的心血。”裴昭华语气平静，心中却并非毫无波澜。那片李园，是她幼时与父母嬉戏玩耍的地方，承载着许多美好的回忆。尤其是那几株夜明珠般璀璨的绿李，更是稀世珍品。
“心血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裴宝儿撇撇嘴，“听说啊，最近母亲又在查园子的账目了，好像说去年冬天冻坏了些树，今年收成怕是不好，要裁减下人的份例呢！”
裴昭华眸光一闪。柳氏的“俭朴”，早已超出了常理。府中用度，一概从简，下人们已是怨声载道。只是碍于柳氏的威势，无人敢言。如今连赖以维生的李园都要动手脚，恐怕真的要掀起一场风波了。
“阿昭，你听说了吗？河东卫家那位小公子，卫玠，要来洛阳了！”裴宝儿忽然眼睛一亮，提起了这个在洛阳士人圈中如雷贯耳的名字。
裴昭华心中也是一动。卫玠，字叔宝，是故太傅卫瓘之孙，风姿俊美，才华横溢，人称“玉人”，是无数闺阁女子心中的梦中情人。只是他体弱多病，性情恬淡，似乎对这世俗纷扰并不热衷。
“听闻他此番是为了依附其舅父——时任荆州刺史王澄而来。”裴昭华轻声道。
“可不是嘛！王澄可是如今的炙手可热的人物。若是能与他家结亲……”裴宝儿眼中闪烁着羡慕嫉妒的光芒，“不像我们家，守着这么个‘破’园子，真是没意思！”
裴昭华不再接话。她知道妹妹的心思，也明白柳氏的想法。只是，她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柳氏如此费尽心机地“持家”，真的是为了这个家吗？还是隐藏着更深的目的？
一阵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也带来了李园深处隐约传来的呵斥声。裴昭华凝神细听，似乎是管事婆子在训斥几个采摘李子的仆妇。
“……都给我小心着点！这可是‘青玉’和‘紫玉’，金贵得很！若是磕着碰着，仔细你们的皮！”那婆子的声音尖利刺耳。
裴昭华眉头微蹙。又是“青玉”、“紫玉”，这两种李子是李园的极品，每年产量极少，柳氏一向珍藏，不许轻易示人。只是如今，怎么会派这么多人采摘，还如此紧张？
她心中疑窦丛生，正想过去看看，忽见一名身着青衣的小厮匆匆跑了过来，对裴宝儿耳语了几句。
裴宝儿的脸色瞬间变了，看向裴昭华的眼神也带上了几分警惕和幸灾乐祸：“姐姐，母亲让你立刻去正厅！好像……是关于你的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