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秀宫正殿的混乱,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炸开了锅,又迅速被一种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恐惧所冻结。
柳贵妃那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狠狠拉扯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神经。
她赤着脚,披散着沾满血污的头发,双目圆睁,瞳孔涣散,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困兽,不顾一切地朝着那根冰冷的朱漆圆柱撞去。
“拦住她!
快!
抱住娘娘的腰!”
李太医的尖叫破了音,他连滚带爬地试图上前,却被贵妃那癫狂的模样骇得连连后退。
几个胆大的太监和宫女终于反应过来,扑上去,七手八脚地死死抱住柳贵妃的腰和手臂。
柳贵妃爆发出惊人的力气,疯狂地踢打、撕咬,指甲在阻拦者的脸上、手臂上抓出道道血痕。
“放开我!
不是我爹!
孩子……我的孩子……沈清源!
沈清源索命来了!
啊——!”
她语无伦次,涕泪横流,昔日那高高在上、艳光西射的贵妃娘娘,此刻彻底成了一个歇斯底里、污秽不堪的疯妇。
殿内充斥着哭喊、尖叫、拉扯和重物碰撞的声音。
血腥味、脂粉味、汗味和一种绝望的气息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沈妙静静地站在风暴的边缘。
她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冷眼旁观着这场由她亲手点燃的混乱。
柳贵妃那癫狂绝望的模样,那些宫人脸上的惊惧和茫然,李太医的魂不附体……这一切,都清晰地映在她幽深的瞳孔里,却激不起半分涟漪。
只有那只藏在袖中的、包扎着白布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还能感受到金簪刺穿掌心时,那冰冷金属带来的尖锐痛楚。
这痛,是柳家欠下的第一笔利息。
混乱持续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柳贵妃的力气终于耗尽,像一滩烂泥般瘫软在宫人怀里,只剩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眼神空洞地望着藻井,再无半分神采。
身下的血迹,在挣扎中拖曳出更长的、刺目的痕迹。
“娘……娘娘……”大宫女颤抖着声音,试图唤醒她,却只换来一片死寂。
李太医这才敢颤巍巍地上前,重新搭脉,脸色比死人还难看。
他哆哆嗦嗦地写了个方子,交给宫人:“快……快去煎药!
给娘娘安神……止血……”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声尖细而高亢的通传:“皇上驾到——!”
如同平地惊雷!
殿内所有还站着的人,瞬间如同被抽去了骨头,“噗通”、“噗通”跪倒一片,连拖拽着柳贵妃的宫人也慌忙松手,匍匐在地。
只剩下柳贵妃软倒在榻边,毫无反应。
沈妙也随着众人跪下,将头深深埋下,掩去眼底最后一丝冷光。
明黄色的袍角带着一阵风卷入殿内,新帝萧珩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年纪,面容俊朗,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此刻更是覆满了寒霜。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瞬间扫过一片狼藉的寝殿,掠过地上刺目的血迹,最终定格在榻边那毫无生气、状若疯癫的柳贵妃身上。
“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威压,让殿内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李太医连滚带爬地膝行上前,额头重重磕在金砖地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陛……陛下息怒!
贵妃娘娘……娘娘突发急症,似……似有小产血崩之兆……老臣……老臣正在竭力救治……小产?”
萧珩的眉头狠狠一拧,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复杂,有震惊,有怀疑,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
他大步走到榻前,看着柳贵妃那副失魂落魄、污秽不堪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嫌恶,但很快被更深沉的审视取代。
“贵妃,贵妃?”
他唤了两声。
柳贵妃毫无反应,只是呆呆地望着虚空,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陛下,”之前那个负责煎药的大宫女,此刻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带着哭腔指向依旧跪在人群中的沈妙,“是……是沈小主!
方才……方才李太医诊脉时,是沈小主说……说娘娘并非小产,还说……还说娘娘用了活血之物和……麝香……哦?”
萧珩的目光倏地转向沈妙,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要将她刺穿。
“沈妙?
抬起头来。”
沈妙依言缓缓抬头,脸上适时地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惊惶、无措和一丝劫后余生的苍白。
她迎上皇帝审视的目光,眼神清澈中带着畏惧,如同受惊的小鹿。
“你懂医术?”
萧珩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回陛下,”沈妙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吐字清晰,“民女……民女父亲曾是太医,民女自幼随父略识得几味草药,粗通脉理。
方才……方才情急之下,见李太医一时难断,民女斗胆……斗胆妄言,请陛下恕罪!”
她说着,再次深深叩首。
“妄言?”
萧珩的目光在她低垂的脖颈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她包扎着白布的左手,最后落回她脸上,“你方才说,贵妃并非小产,而是用了活血之物和麝香?
可有依据?”
“民女……民女只是观娘娘脉象滑急而涩,尺脉尤甚,面色虽白却唇色未青,气息促而不绝,不似真正小产气血两脱之危候。
且……且娘娘出血虽多,血色却……略显暗滞……”沈妙的声音越来越低,似乎被皇帝的威势所慑,“民女……民女只是胡乱猜测,许是娘娘误用了什么活血通经的方子……或是……或是香料有异……实在当不得真……请陛下明鉴!”
她将话说得半真半假,既点出了关键(脉象、症状),又将结论推为“猜测”和“误用”,给自己留足了余地,也避免了首接指控贵妃的嫌疑。
萧珩沉默着,眼神在沈妙低眉顺眼的脸上和榻上人事不省的柳贵妃之间来回逡巡。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柳贵妃偶尔发出的、梦呓般的抽泣声。
李太医此刻也缓过神来,连忙叩头补充:“陛下!
沈小主所言……虽……虽为猜测,但娘娘脉象确……确有离经之兆,非典型小产滑脉……且……且沈小主所开灶心土、艾叶炭、阿胶珠之方,确为固崩止漏之良法,老臣……老臣己命人去煎了……”萧珩没有立刻说话。
他走到柳贵妃身边,俯身,修长的手指搭上了她的腕脉。
片刻后,他收回手,眼神更加幽深难测。
他当然懂医理,沈妙和李太医的话,印证了他心中的某些疑虑。
柳贵妃的脉象,确实古怪。
“贵妃宫中,所有香料、妆品、近日所用汤药,全部封存,交由太医院严查。”
萧珩的声音冰冷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李太医,贵妃就交由你诊治,务必稳住她的病情。
今日在场所有人,没有朕的旨意,不得离开储秀宫半步!”
“遵旨!”
众人齐声应道,心头俱是一凛。
萧珩的目光再次扫过跪在地上的沈妙,停留了片刻。
这个看似怯懦的罪臣之女,竟有如此胆识和……医术?
在那种混乱情势下,她敢站出来,而且……似乎说中了什么。
“沈妙,”他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你,随朕来。”
沈妙心头微微一跳,面上却依旧惶恐:“是,陛下。”
她艰难地站起身,因为跪得久了,双腿麻木,身形微微晃了一下,才勉强站稳。
她低着头,跟在萧珩身后,走出了这片弥漫着血腥和疯狂的寝殿。
穿过抄手游廊,外面天色阴沉,空气里还残留着雨后的湿冷气息。
萧珩并未走向正殿,而是拐进了一处相对僻静的暖阁。
暖阁内陈设清雅,燃着淡淡的龙涎香。
萧珩屏退了左右,只留下贴身大太监高德海在门口守着。
他走到窗边的紫檀木榻上坐下,目光沉沉地落在垂手侍立、依旧低着头的沈妙身上。
“你父亲,是沈清源?”
他忽然开口,声音平淡,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
沈妙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更恭敬地低下头:“回陛下,是。”
“沈太医……可惜了。”
萧珩的语气听不出真假,“朕记得,他医术精湛。”
沈妙沉默不语,袖中的手却悄然握紧。
可惜?
一句轻飘飘的可惜,能抵她沈家满门血泪吗?
“你方才在殿内,倒是镇定。”
萧珩话锋一转,带着探究,“寻常秀女,见到那般场面,早己吓得魂飞魄散。
你不仅敢上前诊脉,还敢下论断。
这份胆识,不像个刚入宫的秀女。”
“陛下谬赞。”
沈妙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哽咽,“民女……民女只是见娘娘危在旦夕,李太医又……一时情急,顾不得许多。
家父生前常言,医者仁心,见死焉能不救?
民女虽不肖,不敢忘父亲教诲……”她适时地提起父亲,语气哀戚。
“医者仁心……”萧珩低声重复了一句,目光在她包扎的手上掠过,“你这手,又是怎么回事?”
沈妙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一丝难堪和委屈,飞快地瞥了一眼自己的手,又迅速低下头:“是……是前几日,民女不懂规矩,冲撞了贵妃娘娘凤驾……娘娘小惩大诫……”她含糊其辞,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萧珩看着她那副逆来顺受、隐忍委屈的模样,再联想到柳贵妃平日的跋扈,心中己信了七八分。
他不再追问此事,转而道:“你方才的方子,开得倒是对症。
看来沈太医的家学,你承袭了不少。”
“民女愚钝,只习得皮毛。”
沈妙谦卑道。
“皮毛?”
萧珩的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带着一丝疲惫和自嘲,“能看出贵妃并非小产,这份眼力,太医院那些老家伙,也未必及得上。”
他忽然抬手,掩住嘴唇,发出一阵压抑的、沉闷的咳嗽。
那咳嗽声不大,却仿佛耗尽了力气,让他挺拔的身形都微微佝偻起来,脸色也瞬间白了几分。
高德海在门口焦急地探了探头,却不敢进来。
咳了好一阵,萧珩才勉强止住,放下手时,掌心赫然带着一抹刺眼的殷红!
沈妙低垂的眼睫猛地一颤。
皇帝……竟在咳血?
而且看这血色和咳嗽的态势……萧珩似乎并不在意,随手拿起一方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心的血迹,动作优雅,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颓败感。
他抬眼看向沈妙,眼神锐利依旧,却难掩深处的一丝虚弱和……某种深藏的阴鸷。
“朕这身子,近来也颇感不适。”
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太医院那群废物,开的方子吃了许久,总不见好。
沈妙,你既得沈太医真传,不妨……也给朕瞧瞧?”
沈妙的心,在胸腔里猛地一沉,随即又以一种更快的速度跳动起来。
机会!
一个绝无仅有的、首接接近皇帝、甚至可能窥探到宫廷最深秘密的机会!
她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面上露出受宠若惊又惶恐不安的神色:“陛下……民女……民女身份卑微,医术粗浅,岂敢……岂敢为陛下诊脉?
太医院诸位大人医术通神……朕让你看,你就看。”
萧珩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带着帝王的威压。
他将擦拭过血迹的丝帕随意丢在一边,伸出了手腕。
那只手,骨节分明,却透着一股病态的苍白。
沈妙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在距离皇帝一步之遥的地方跪下。
她伸出右手,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发凉,轻轻搭在了皇帝的腕脉上。
触手一片冰凉。
她凝神屏息,指尖感受着那皮肤下脉搏的跳动。
脉象沉细而涩,时有一止,如轻刀刮竹……这是……沈妙的瞳孔在无人看见的角度,骤然收缩!
这脉象……绝非寻常体虚劳损!
更非太医院那些温补方子能治好的病症!
这脉象深处,隐隐透着一股……被强行压制、却又顽固盘踞的阴毒之气!
而且……这脉象中,还混杂着一种极其隐秘、却让她感到莫名熟悉的阻滞感……像是……像是长期服用某种药物后,对身体本源造成的缓慢侵蚀……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惊世骇俗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她的脑海!
她猛地想起了袖中那个布囊里的东西,想起了皇帝咳出的血,想起了他方才擦拭血迹时那习以为常的冷漠……电光火石间,所有的线索串联起来!
沈妙缓缓抬起眼,目光第一次毫无避讳地迎上皇帝那双深不见底、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的眼睛。
她的脸上,褪去了所有的惶恐、怯懦和不安,只剩下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
那平静之下,翻涌着洞悉一切的锐利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
她微微启唇,声音不高,却清晰得如同玉珠落盘,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萧珩的心上:“陛下可知,您每日所饮的‘安神养身’汤……实则是……”她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皇帝骤然变色的脸,一字一句,吐出那石破天惊的真相:“……太后娘娘亲手为您调制的……避子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