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5年的夏天,芦丰镇的风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浮躁。
巷子口搭了凉棚,老人搬着竹椅出门纳凉,扇子左右摆晃,嘴里叨叨各种消息。
县城里张贴了黄纸告示,说朝廷要废科举,有人看了之后骂骂咧咧,有人把眼睛眯成一条线,像看戏台子上新上场的花脸。
“废了?
那咱读了几十年的八股都算啥?”
老秀才顾建侯拍着自己的膝盖,膝盖细,隐约可以看见骨头那道轮廓,“我还想给孙子找个先生好好教。”
“先生还是先生,科举没了,识字没坏处。”
陈有山在旁边插话,笑容不改,“顾老,你孙子要是认几个洋字,将来给你还能写封从上海寄回来的信呢。”
“上海?”
顾老鼻间发出一声哼,哼里却没多少底气。
他的儿子在外跑买卖,给家的信也越来越少。
他刚说话,嘴里又塞了一粒瓜子,咔嚓一声响亮。
他的声音落在刚搭起来的学塾前廊,像落在另一个时代前的门槛。
新民学塾开学那天,来了十二个孩子。
有人光着脚,脚背晒成黑红,有人的脚背白净,还穿着一双新做的小布鞋,鞋面上绣了一朵小小的荷花。
孩子们靠在门边,互相挤着,嗅着陌生的墨香和木头味。
墙上挂了世界地图,是林宗生甫从杭州带回来的,图上的颜色鲜艳,用蝴蝶钉钉在墙上,边角己经卷起一点。
“这个是地球。”
林宗生指着地图,指尖悬在那一片蓝色之上,“咱们住在这里。”
他用粉笔点在一个很小的地方,“这里叫中国。
还有别的国家。”
他往外圈一圈,“这个,是日本。”
孩子们往前挤,有孩子踮脚,有孩子看不见就拉同桌的袖子。
一个男孩把嘴巴贴到手背上,发出一声轻轻的“哇”,像是感叹原来世界真这么大。
一个小女孩眼睛瞪得圆,小声问:“先生,咱们住在这个小小的点上,会不会掉下去呀?”
她的一只麻花辫歪了,有一缕乱毛贴在她额头上。
“不掉。”
林宗生笑,指着“赤道”两个字,“它会转,但不会掉。
人可以动,山可以动,书上的字也会动,只要你肯跟着动。”
孩子们半懂不懂地点头。
窗外竹影斑驳,风吹来,竹叶碰竹叶,发出细碎的响。
林宗生转身,在黑板上写下“新民”两字,笔画有力,再写上“识字”。
他有意把字写得不似八股时那样板正,留一点活气。
他回头看孩子们,感到一种被照亮的微妙:世界太大,而这十二双眼睛像十二盏小灯,他要一个个点亮。
除了孩子们,还有城里来凑热闹的人。
有钱家寡妇钱静娥,她坐在角落里,扇子半掩面,姿态端得很。
她寡居三年,继承了钱家的田,气度在镇上像一根看不见的线,既牵着人,也让人绕开。
她的裙边很长,拖在地上出一小圈灰,她只轻轻抬了下,露出一双白里透粉的脚背,像从来不沾泥。
“先生讲得还成。”
她扇子一收,扇面上有一朵海棠,海棠开得正艳。
“就是,不知道将来学这些有用没用。”
“钱太太。”
林宗生作揖,“学字,至少让孩子们不被人骗。”
钱静娥不置可否。
她来学塾,是因为她的侄女钱箐箐要来念书。
箐箐九岁,眉目俊秀,眼睛里的光像一滴还未滴下的水,清清软软。
但她坐着不太稳,偶尔会把手指去挠桌面的刻痕。
她坐在一排孩子之中,自然地成了所有目光的焦点。
她抬眼看,眼里却没有骄气。
她偶尔偷看墙上的地图,手却忍不住沿着桌面那条被谁刻出的杠一道一道抚。
第一堂课后,孩子们散开,院子里有人玩起了丢沙包,沙包里面装的稻壳散了两三粒,有一个男孩弯腰去捡,手掌在泥地里印出一个手印。
林宗生在前廊边收拾,也留心看那几个孩子的走动。
他看到了一个瘦笔笔的男孩,总是离着孩子群一小段,眼神游离,却耳朵竖着。
那孩子叫马二,是个孤儿,家里没地,跟着舅舅在河边拉网。
舅舅说,念书有饭吃吗?
可终究让他来了,或许是因为新民学塾不用交太多学费,陈有山把钱都记在了“以后”的账上。
下午,学《算学》。
林宗生不是很有把握,但他提前准备了几道简单的题。
孩子们一开始眼神空,他拿了米粒,让他们摆,“三十粒是多,十粒是少,三十和十合起来,是几何?”
他问。
孩子们认真数,米粒滑溜,有的掉在地上,有的踩进了脚缝里。
王大雕——一个船夫的儿子,门牙缺了一角,数到二十就乱,他抬头挠脑袋:“先生,米活着吗?
怎么总跑?”
“人心活,米也活。”
林宗生笑,“你心里稳了,米就不跑了。”
到了傍晚,院子里有了饭香。
赵玉兰在灶间煮了粥,学塾第一天,给孩子们每人一小碗稀粥,有葱花,有小小的油星在上面浮着。
孩子们端着碗,坐在檐下吹粥。
钱箐箐第一次在外头吃粥,觉得新鲜,也像找到了一点不被家里规矩压着的小快乐。
她吃完,把碗洗得干干净净,放在一边,站在门边看先生在黑板上写字。
“先生,‘新民’是啥意思?”
她问。
“把旧的变一变。”
他擦擦手,“把不好的改一改。
人心先要新起来,再说别的。”
“那旧的,都不好吗?”
她又问,眉头认真地皱了一下,眼睫毛落下一小片阴影在脸上。
“不都是。
好的留着,不好的改掉。”
他俯下身,指着黑板上一捺与一横的交接,“像写字一样,写惯了也会写错,改一改,改好了,就看着顺眼了。”
她点点头,似懂非懂。
他看着她瞳孔里映着的黑板,心里涌上一种混杂的情绪:面对孩子的时候,他不敢说绝对的话。
他想起十几年前自己的先生讲过“圣贤之道”,那时他像一块趴在地上的海绵,吸什么是什么。
而今他要嘴里说出“改”,他要为自己的每个字担责。
他在黑板上又写了两个字:“自强”。
这两个字写完,中国的废科举己然成为事实。
到秋天,县里书院关门,老秀才顾建侯在自家院里办讲堂,生意冷冷清清。
他偶尔路过新民学塾,站在门口看两眼,眼角的皱纹在日光下像水边的苇梢。
他没有骂,他只是叹了一口气,叹完又往回走。
背影看起来比夏天更小了些。
一天午后,镇上来了一拨人,穿着蓝布褂,袖口上缝着同样的红布条,上面写了“团练”。
领头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眉毛浓,眼珠黑亮,一走到门口就喊:“林先生在吗?
县里新下来的公事,要你帮忙给大家说。”
他一张嘴,就有一股外头的风卷进屋里。
“在,在。”
林宗生迎出来,认出他,“张立仁?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阵子跟着商团练武在城里,听说镇上要组织团练了,就回来。
想想总不能让外头的人拿枪进来。”
他笑,笑里有一股子火。
他从少年起就是石头缝里钻出来的那种人,有一股甚少服人的劲儿。
“坐下说。”
林宗生请他们进屋,倒了茶,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知道什么叫“团练”,知道有“匪”在县城边上作乱。
他也知道更大的风可能快到了。
但他还是提出:“练可以练,枪不能乱。
练,先练心。”
张立仁“哼”了一声:“心?
先生,咱们这镇上什么多?
心多。
都说自己的心好,最后谁也不当先。
练枪要紧,打起来,别让我们娘子军在后头哭。”
“娘子军?”
他自己说完也笑了,笑着笑着,又严肃起来,“先生,我知道你心软——软是好,能教书。
但外头,软不行。”
“软不是要紧的。”
林宗生轻声,“要紧的是稳。
你先把你的人稳住,别让小伙子一喊‘打’,就把自己的家给打了。”
张立仁点点头,脸上的火光稳定了些。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叠告示:“这是县里的布告,要收团练款,每家摊一份,先生你要帮着说。
还有,传了话,说要有人去城里学开枪,最好有人识字。”
“识字,识字……”林宗生重复,心里想到了马二,想到了王大雕,也想到了钱箐箐。
他想这镇子上的人,总要有人握笔,总要有人握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