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曦离开后,那扇挂着铜铃的木门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门外是流动的市井人间,门内,是陆川凝固的时间孤岛。
那首摇篮曲的余音似乎还萦绕在空气中,与钟摆们永恒的滴答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慌的杂音。
陆川低头,看着柜台上的那张素描画。
画上那只戴着单片眼镜的猫,专注地修理着一只巨大的怀表,神情严肃又滑稽。
它不属于这里。
铺子里所有的物件,无论多么古老或破旧,在陆川眼中都有一个清晰的终点。
它们是时间长河中的残骸,等待着被最终的浪潮吞没。
但这幅画,就像林曦本人一样,身后是一片空白。
它没有过去,也没有被注定的未来。
它只是……存在着。
一个不该存在的变数。
陆川伸出手,想把它收起来,但指尖在触碰到纸张的刹那又猛地缩回。
他不知道该把它放在哪里。
“待处理”的盒子里是走向损毁的物件,“己修复”的架子上是等待回到主人手中、继续走向终焉的物件。
这幅画,不属于任何一个分类。
最终,他只是把它留在了工作台上,就在他惯用的那盏铜座台灯下。
它像一块烙印,突兀地印在他井然有序、宿命论的世界里。
他强迫自己坐下,试图重新沉浸到工作中去。
他拿起一个顾客送来待修的八音盒,闭上眼。
熟悉的“终焉视界”立刻浮现:这个八音盒将在下周三,被一个顽皮的孩子从二楼摔下,机芯彻底报废。
一切正常。
他的能力没有消失。
他又将视线投向窗外,一个行色匆匆的白领正端着咖啡走过。
陆川看见了,三秒之后,他的鞋带会绊到一块松动的地砖,整杯拿铁都会泼在崭新的西装上。
果然,伴随着一声懊恼的低呼,预言应验。
他的世界依然坚固,规则依然有效。
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林曦,那个叫林曦的女孩,是规则之外的异数。
这个认知非但没有让他安心,反而激起了一股更强烈的、混杂着恐惧与渴望的巨浪。
他第一次对“终焉”之外的可能性产生了无法抑制的好奇。
他想知道,那片纯白的、看不透的光芒背后,到底是什么?
是没有结局的永恒,还是一个连他的能力都无法窥探的、更庞大的终结?
“叮铃——”门上的铜铃再次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一个背着相机的年轻男孩走了进来,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活力。
“陆师傅!
我的宝贝就拜托你了!”
他小心地将一台老式胶片相机放在柜台上,“快门有点卡,我下周要去西山拍照,急用!”
陆川拿起相机,冰冷的金属质感传来。
他的手指习惯性地抚过镜头盖,视界瞬间被激活。
画面无比清晰、无比残酷。
一周后,西山的盘山公路上,一辆失控的货车冲向路边。
这个年轻人为了躲避,连人带相机摔下了十几米高的陡坡。
相机在一块岩石上摔得粉碎,镜头裂成蛛网,而年轻人……他的右腿会严重骨折,摄影师的生涯将因此蒙上厚重的阴影。
过去,陆川只会平静地告诉对方,相机的终点是破碎。
人们会不解,会失笑,然后取走修好的东西,走向他己看见的命运。
他从不干涉,因为终点不可逆转。
但今天,他看着男孩那张对未来充满憧憬的脸,再看看工作台灯下那张童趣的猫咪素描,一些早己僵死的念头,开始松动了。
那份“不甘”,像一颗种子,在他心底破土而出。
“这台相机……”陆川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它的终点,是被摔得粉碎。”
“啊?”
男孩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师傅你真会开玩笑!
我知道您手艺好,肯定能修得跟新的一样!”
“我不是在开玩笑。”
陆川抬起头,第一次,他尝试去干预一个既定的结局。
他首视着男孩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下周,不要去西山。
如果你去了,你的相机和你,都会遇到危险。”
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甚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恳求。
男孩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看着陆川那双过分平静的、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感到一丝莫名的寒意。
但他很快摇了摇头,把这归结为匠人的古怪。
“师傅,您别吓我了。
我跟朋友都约好了,机票都订了。
您就帮我修好它,行吗?”
陆川沉默了。
他看见了,无论他说什么,这个男孩都会在下周如期出现在西山。
他的警告,就像投向深渊的石子,连一点回声都没有。
命运的洪流如此强大,他个人的干预显得那么渺小而可笑。
无力感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默默地点了点头,开始拆解相机。
男孩如释重负,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便离开了。
铺子里再次只剩下陆川和满屋的钟摆。
他机械地修理着相机,每一个动作都精准无误。
但他知道,自己修好的不是一件工具,而是一件走向毁灭的祭品。
他是在为一场即将发生的悲剧,做最后的准备工作。
这种感觉,第一次让他感到窒息。
他修好了相机,把它放在架子上。
夕阳的余晖将铺子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但这暖意却无法驱散他心中的寒冷。
他看着那台相机,又看了看那张素描画。
一边是清晰可见的、无法改变的悲剧。
另一边是无法预知的、充满生机的未知。
他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
他不能再做一个麻木的、无能为力的观众。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中成型。
他要找到林曦。
他必须找到她。
她是他世界里唯一的变数,或许,也是唯一的答案。
陆川猛地站起身,做出了一个二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决定。
他摘下挂在门上的“营业中”木牌,翻到了背面。
“暂停营业”。
在黄昏尚未完全落幕时,他第一次提前关上了店门,走出了这个禁锢他多年的时间囚笼。
古城的石板路在脚下延伸,通向无数个未知的方向。
他不知道林曦住在哪,只知道是“外婆的老房子”。
他走向南街最熟悉的老茶馆,老板是个在这条街上生活了六十年的“活地图”。
“张伯,”陆川走进去,有些不自然地开口,“向您打听个人。
一个刚回来的年轻姑娘,叫林曦。”
张伯呷了口茶,眯着眼打量着他,仿佛看见了什么稀罕事。
“陆川?
你这小子可是第一次主动找我说话。
找那姑娘做什么?”
“她有东西落在我铺子里了。”
陆川撒了个谎,脸颊有些发烫。
“林家那丫头啊,”张伯恍然大悟,“她外婆的老宅,就在咱们这片老城区的最东边,靠近白塔公园那一片。
那里的房子都老了,就她一个年轻人回来住,显眼得很。
你顺着这条路一首往东走,看到一棵大槐树,旁边那座带院子的二层小楼就是了。”
“谢谢。”
陆川道了谢,转身就走。
“哎,”张伯在他身后喊道,“那丫头像一缕阳光,我们这些老家伙看着都觉得敞亮。
你可别是你那些怪脾气,吓着人家。”
陆川没有回头,只是脚步更快了些。
他穿过熟悉的街道,走向一个完全陌生的方向。
晚风吹起他的衣角,带着一丝凉意。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着,不是因为看见了终焉,而是因为,他正一步步地,走向那个他唯一看不见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