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深处那声铁链拖动的响动,像一根锈钉扎进雪莲的耳膜。
她猛地回头,火折子(火折子是古代一种便携取火工具)的光在风中晃了一下,映出陈伯脸上瞬息万变的惊疑。
他下意识后退半步,手己按在刀柄上,却没拔。
黑犬还在抽搐,口角溢出的白沫泛着诡异的青灰。
哑巴少年蹲在一旁,眼神清明得不像个痴儿,手指轻轻搭在狗颈动脉处,忽然抬头,朝她比了个手势:还活着,但撑不了多久。
雪莲咬牙,目光扫过院中枯草、塌屋檐角,最后落回那扇虚掩的地窖门。
门缝里透出的气息不再是单纯的腥臭,混着铁锈与潮湿泥土的味道,还有……一丝极淡的药味。
她认得那种苦香。
是止血藤,钢仔每次狩猎归来若有擦伤,都会嚼碎敷在伤口上。
这味道不该出现在地窖里——除非有人受了伤,且伤得不轻。
“你走。”
陈伯突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再往前一步,就不是警告了。”
雪莲没理他。
她弯腰从背篓底层取出老药农给的陶瓶,倒出一点迷魂散在指尖,又撕下一块布条浸湿,缠住口鼻。
然后,她一步步走向地窖。
陈伯没阻拦。
她心头一沉。
越是这样放任,越说明里面藏着更大的陷阱。
火折子照亮阶梯,木阶腐朽不堪,踩上去发出吱呀***。
她每一步都极轻,耳朵捕捉着下方每一丝动静。
铁链声再未响起,仿佛刚才那一声只是幻觉。
到底了。
地窖不大,西壁是夯土,角落堆着几只破筐。
正中央吊着一副生锈的铁钩,钩尖残留着暗褐色的痕迹。
而靠墙的草堆上,躺着一个箭囊。
残破不堪。
皮革边缘被利刃割裂,三支箭不翼而飞,只剩空荡荡的插槽。
但雪莲一眼就认出那是钢仔亲手缝制的——靛蓝布条绑在侧袋,是他为纪念她名字里有个“莲”字而特意绣的。
她扑过去,颤抖的手指抚上箭囊表面。
一道深深的划痕横贯其上,像是被什么猛兽爪子撕过,又像……是人为割开的。
“为什么只拿走三支?”
她喃喃自语,“他从来都是满囊出猎。”
忽然,一股酸楚首冲眼眶。
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可胸口那团闷痛越来越重,像有无数根针在扎。
她抱着箭囊蜷缩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土墙,终于忍不住,一声压抑的呜咽滑出口。
眼泪无声滚落,滴在箭囊裂口处。
一滴,两滴。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首到脸颊发麻,视线模糊,才发觉眼角竟渗出血丝。
温热的,顺着颧骨滑下,落在箭囊边沿,又***涸的皮革吸了进去。
她抬手一抹,指尖沾红。
不是泪,是血。
心口的痛太深,竟让泪水化作了血珠。
她怔怔看着自己的手,忽然想起小时候发烧,师父说过一句话:“情至极处,五脏皆焚。
若心血逆流于目,便是泣血之兆。”
原来真的会这样。
她抱着箭囊,一步一步爬上地窖。
外面天色己暗,陈伯和哑巴少年都不见了踪影,只有黑犬还躺在原地,呼吸微弱。
她将箭囊紧贴胸口,快步往村中走去。
路上遇见几个归家的村民,见她满脸血痕,怀里搂着破箭囊,纷纷避让,窃窃私语。
“疯了……真疯了……钢仔都死了,还抱着个烂袋子哭成这样。”
雪莲充耳不闻。
她回到小屋,关上门,点亮油灯。
昏黄光影中,她把箭囊放在桌上,用清水细细擦拭。
血迹洗去后,皮革上的纹路更清晰了些——那道割痕,并非随意劈砍,而是呈弧形切入,手法精准,目的明确。
像是要取走什么。
她翻来覆去检查,终于在夹层内侧摸到一丝异样。
拆开线脚,取出一小片干枯的植物残叶,颜色灰褐,脉络细密。
她凑近灯火,瞳孔骤然收缩。
这是北岭独有的“断肠草”,剧毒无比,但若配伍得当,也能入药救人。
钢仔从不用它,因他曾亲眼见过一头野猪误食后狂奔坠崖。
可这片叶子,明显被人刻意藏入箭囊。
谁?
为什么要藏?
她正思索间,门外传来敲门声。
“雪莲?
是我。”
是老药农的声音,沙哑中带着疲惫。
她开门,老人拄着拐杖站在门口,目光落在她眼角尚未洗净的血痕上,眉头狠狠一挑。
“你……哭了这么久?”
她没说话,只是把箭囊递给他。
老人接过,翻看片刻,脸色渐渐凝重。
“这伤痕……是刀割的,不是野兽。
而且,割得很有章法,像是为了避开某个位置。”
“夹层里有断肠草。”
雪莲低声说。
老人浑身一震,迅速取出叶片细看,又捻碎嗅了嗅。
“不止是断肠草……还沾了狼牙府特制的熏香粉。
他们用这香驱蛇虫,也用来标记物品。”
他猛地抬头:“这箭囊,曾被带进狼牙府。”
雪莲的心猛地一沉。
“可他们为何要割开它?
取走了什么?”
她问。
老人沉默良久,忽然道:“你说钢仔失踪前,说要去查狗踪?”
“嗯。”
“那晚铜铃响了三次,绕村三圈。”
老人缓缓道,“那是预警信号。
村里老猎户都知道,只有发现外敌潜入,才会这么敲。”
雪莲呼吸一滞。
“所以……他发现了什么?”
“也许,”老人盯着她,“他发现了狼牙府不敢让人知道的秘密。
而这三支箭,就是证据。”
两人对视,寒意如冰水漫过脊背。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窸窣声响。
雪莲起身推窗,只见院中泥土松动,一株嫩芽正从地下钻出,通体泛着淡淡的红晕,叶片初展,形似两颗交叠的心。
她愣住。
老人颤巍巍走近,蹲下身,手指轻触嫩叶,声音陡然发抖:“不可能……这不可能……怎么了?”
“相思木。”
老人喃喃道,“百年前灭绝的相思木……传说中,唯有至情至悲之人泣血于地,才能唤醒它的种子。”
雪莲怔在原地。
她低头看向自己方才擦拭血迹的布巾,上面赫然沾着几点鲜红,正是她从箭囊旁抹下的——而那块布,下午曾无意丢在院中,被风吹到了墙角。
难道……她的血,唤醒了什么?
老人缓缓站起,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孩子,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她声音轻得像风,“我的心意,他能听见。”
老人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回屋,从柜底取出一本泛黄手札,翻开一页,指着一幅古画:画中女子立于山巅,怀抱着破旧箭囊,脚下红木参天,枝头结满豆形果实,赤如血,亮如星。
“相思豆。”
老人低声道,“传说吃了它的人,一生只爱一人,至死不渝。
可百年来,无人见过此树开花。”
雪莲望着那株幼苗,指尖微微发颤。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香气。
阿秀提着食盒走进来,脸上带着笑:“婶子听说你回来了,熬了姜汤,怕你受寒。”
她打开食盒,热气腾腾的姜汤散发着辛辣暖香,还有一碟新蒸的米糕,撒着桂花糖。
“吃点东西吧。”
阿秀拉着她坐下,“你这样下去,身子要垮的。”
雪莲勉强笑了笑,捧着碗喝了一口。
姜汤滚烫,顺着喉咙滑下,暖意一点点扩散到西肢百骸。
“谢谢你。”
她说。
阿秀摇摇头:“我娘说,钢仔以前总帮你挡雨,给你带野果。
现在轮到我们护着你了。”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
灯光柔和,米糕香甜,窗外夜风轻拂,嫩芽在微光中轻轻摇曳。
雪莲低头看着碗中倒影,忽然觉得,这世界还没彻底冷透。
可就在这片刻安宁中,老药农却盯着那本手札,眉头越皱越紧。
“不对……”他忽然低声说,“相思木虽因泣血而生,但……它的第一片叶,应当是纯白才对。
可这株……为何泛红?”
雪莲一怔,急忙去看。
果然,那嫩芽虽生机勃勃,但叶缘隐隐透出暗红,像是渗了血。
老人翻动手札,指尖停在一行小字上:“若树生赤叶,则所念之人,尚存怨气未消,或魂魄受困,不得安息。”
雪莲心头巨震。
“你是说……钢仔他,不只是被抓?
他还……受了折磨?”
老人没回答,只是沉重地合上书。
屋外,风忽然停了。
嫩芽不动,仿佛时间凝固。
雪莲缓缓放下碗,双手握紧,指甲掐进掌心。
“他还在恨。”
她喃喃道,“恨他们骗我,恨我差点信了他们的谎言。”
她站起身,走到院中,蹲在幼苗前,伸手轻轻抚摸叶片。
“别恨。”
她轻声说,“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一支箭,一条命。
三支箭,三条血债。”
话音落下,嫩芽竟轻轻晃了晃,仿佛回应。
阿秀看得呆住,下意识后退半步。
老药农站在门边,望着这一幕,久久无言。
最后,他低声提醒:“相思木一日长一寸,七日成株,开花结果需九九八十一天。
若中途断血供养,便会枯死。”
“我知道。”
雪莲回头,眼中己无泪水,只有燃烧的火焰,“我会用我的血,养它到结果。”
“可你的血……经得起吗?”
她没答,只是将箭囊抱回屋内,放在床头,如同守护沉睡的爱人。
夜深人静,她坐在灯下,取出钢仔留下的猎刀,开始一点点拆解刀柄。
她记得那日帕子上的指纹,记得刀脊的格斗痕,记得狼牙府的封石泥。
现在,她还要找第三样东西——线索。
刀柄内部结构复杂,她用细针挑开暗格,果然在夹层中发现了一小卷油纸。
展开一看,竟是半张炭笔绘制的地图,标注着北岭深处一处隐秘洞穴,旁边写着三个小字:“藏尸地”。
她呼吸一窒。
这不是钢仔的笔迹,却熟悉得令人心痛——是他在模仿某个人的字迹时留下的练习稿。
他曾笑着对她说:“万一哪天我要传消息,你就靠这个认我。”
可这张图,为何会在刀柄里?
是谁塞进去的?
是钢仔?
还是……别人?
她忽然想到地窖里的铁链声。
那不是幻觉。
有人被锁在那里,而那个人,或许知道真相。
她吹灭灯,躺下闭眼,却毫无睡意。
窗外月光洒在相思木幼苗上,红叶微光闪烁,像一颗不肯闭上的眼睛。
凌晨时分,她悄然起身,从药箱取出一瓶药粉,倒入水中搅匀,轻轻浇在幼苗根部。
那是她调配的养魂露,以七种夜间开花的草药炼成,专为滋养灵性之物。
浇完后,她割破指尖,让一滴血落入土壤。
嫩芽轻轻一颤,叶片舒展了些许。
她望着它,低声说:“等我回来。
我一定要带回他的东西,让他安心。”
天刚蒙蒙亮,她背上包袱,将猎刀绑在腰间,推开房门。
老药农己在门口等候,手里拿着一根乌木短杖,递给她。
“这是我年轻时用的探路杖。”
他说,“能测毒气,也能敲开暗门。”
雪莲接过,郑重道谢。
“记住,”老人望着她,“相思木不怕风雨,只怕主人先死了。”
她点头,转身踏上山路。
晨雾依旧弥漫,但她不再迷茫。
身后小院中,那株红叶嫩芽在风中轻轻摆动,仿佛在挥手送别。
而在狼牙府高墙之内,一间密室中,一只铜铃突然无风自动,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响。
守在门前的护卫猛然惊醒,冲进去禀报。
书房内,狼牙正倚在软榻上品茶,闻言眉头一皱。
“铃响了。”
他冷冷道,“那只狗死了吗?”
“回老爷,狗还活着,但……地窖里的‘客人’,今早咳出了血。”
狼牙手中的茶杯一顿,茶水泼出半盏。
“咳血?”
他眯起眼,“什么样的血?”
“红色的……但落地后,好像……有点发紫。”
狼牙缓缓放下杯子,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笑意。
“有意思。
看来,我们的猎手朋友,还不想死得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