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的曦光,像一柄烧红的烙铁,烫在阡埭镇每一个早起之人的心头。
空气中弥漫着焦灼的气味,比往年盛夏最毒辣的日头还要烤人。
阡埭油坊,这座百年老号,此刻正被黑压压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每一双眼睛里都燃烧着同样的疑问与恐慌。
断籽七日,油坊的石磨己经整整七天没有转动,镇上家家户户的油罐都快见了底。
街角那棵老槐树下,赵德昌慢条斯理地摇着一柄湘妃竹扇,嘴角的笑意比扇面上的仕女图还要得意。
他身边的几个亲信,不时朝油坊方向指指点点,压低了声音的讥笑,像淬了毒的针,试图刺破陈家最后的体面。
“东家,您就瞧好吧,姓陈的今天不跪也得趴下。
要么关门大吉,要么就得涨价求我们卖籽。
到时候,这阡埭镇的油,可就得听咱们‘德昌号’的了。”
赵德昌眯起眼,目光穿透攒动的人头,落在油坊紧闭的大门上,仿佛己经看到了陈守仁那张失魂落魄的脸。
他等这一天,己经等了太久。
油坊后院,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陈伯安,陈守仁的独子,正焦急地搓着手,做着最后的努力:“爹!
算儿子求您了!
哪怕……哪怕就涨一成!
一成就好!
咱们至少能喘口气,能有银子去更远的地方收籽,总好过现在坐以待毙啊!”
陈守仁负手而立,望着院中那尊磨得光滑的石磨,沉默不语。
他的背影如山,却透着一股不为人知的萧索。
涨价?
他不是没想过。
但阡埭油坊的匾额上,刻的是祖父传下的“守仁”二字。
守的是仁义,守的是乡邻之情。
这道坎,他过不去。
他缓缓转过身,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眼神沉静如古井,未发一言,径首穿过堂屋,向着前院那万众瞩目的晒场中央走去。
“吱呀——”一声,厚重的坊门被缓缓拉开。
所有喧嚣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陈守仁一身青布长衫,面容沉肃,一步一步走上了那座平日里用来称量菜籽的古铜秤台。
这秤台,是油坊的根基,称过万担菜籽,也称量着陈家三代人的信誉。
“铛——铛——铛——”午时三刻的钟声,从镇东的钟楼传来,悠远而沉重,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陈守仁立于高台之上,环视着台下成百上千张熟悉又焦虑的面孔,深吸一口气,声音洪亮如钟:“诸位乡邻!
我陈守仁,在此立誓!”
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阡埭油坊,自我祖父起,三代传油,从未短斤少两,更未趁灾牟利!
今日,外面无籽,人心惶惶,但我陈家,不能坏了祖宗的规矩!”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今日我在此立誓——油不断,价不涨!
但凡镇上老户,家中缺钱,皆可来我坊中记账赊取,待到秋后,手头宽裕了再一并结算!”
全场死寂。
落针可闻。
紧接着,人群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瞬间炸开!
“什么?”
“不涨价?”
“还能赊账?”
难以置信的哗然声中,夹杂着零星的掌声,但更多的是怀疑与不解。
街角的赵德昌,扇子“啪”地一声捏在掌心,脸色铁青,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个声音尖锐地喊道:“陈掌柜,话说得好听!
你油坊都断了七天籽了,拿什么不断供?
拿嘴吗?”
话音未落,一阵清脆的马***由远及近,一辆满载麻袋的骡车,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稳稳停在了油坊库房门口。
赶车的大汉一跃而下,嗓门洪亮地冲陈守仁一抱拳:“陈掌柜!
幸不辱命!
您托我寻的湖广新籽,一车不少,全给您运来了!”
人群再次沸腾!
赵德昌的脸色由青转白,死死盯着那鼓鼓囊囊的麻袋。
陈守仁心中也是一松,他朝那供货商拱了拱手:“辛苦了,王老板。”
说着,他走下秤台,依着老规矩,亲自查验。
他伸手探入麻袋,抓起一把菜籽。
然而,就在菜籽入手的那一刹那,他藏在宽大袖袍中的左手掌心,那枚贴身佩戴的家传玉珠,竟陡然传来一阵滚烫,如同一块被烧红的炭火,灼得他心头猛地一跳。
不好!
这异兆来得迅疾而猛烈,陈守仁心中警铃大作。
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将菜籽在指间捻了捻,对王老板笑道:“王老板远道而来,先请去堂屋喝口茶,润润嗓子。”
支开供货商,他独自走进光线稍暗的库房,再次捧起那把菜籽,凑到眼前细细端详。
籽粒颗颗饱满,色泽油亮,看上去是上等的好货。
可当他用指尖细细摩挲时,却能感觉到一种极其细微的黏腻感。
再凑到鼻端一闻,在那股新籽特有的清香之下,似乎还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酸腐之气。
若非玉珠示警,这点瑕疵,足以瞒过世上最高明的榨油师傅。
陈守仁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走出库房,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来人,把这车货,原封不动地给我退回去!
此货,我们阡埭油坊,拒收!”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那刚走进堂屋的王老板闻声冲了出来,脸涨成了猪肝色,当场就翻了脸:“陈守仁!
你什么意思?
我好心好意给你送救命的籽来,你当众给我难堪?
这籽哪里不好了,你给我说出个道道来!”
赵德昌见状,立刻找到了反击的机会,他从人群中挤出来,阴阳怪气地煽动道:“哎呀呀,我看陈掌柜不是嫌货不好,怕是口袋里没钱,付不起货款,故意找茬吧?
真是穷疯了,送到嘴边的肉都不敢吃喽!”
围观的镇民本就半信半疑,被他这么一挑拨,议论声更大了,怀疑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陈守仁身上。
陈守仁没有理会赵德昌的叫嚣,只冷冷地看着王老板:“你说货好?”
“当然好!
这可是我花大价钱收来的!”
“好!”
陈守仁一挥手,“上锅,开灶!
当着全镇乡亲的面,咱们试榨一锅!
是好是坏,让油自己说话!”
小半个时辰后,当那经过蒸炒压榨的第一道油液,从榨膛里流出来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油,不是往日里金黄清亮的模样,而是浑浊不堪,色如墨汁,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瞬间弥漫开来,闻之欲吐。
真相大白!
“这是……霉籽榨出的油!”
人群中,有经验的老人失声惊呼。
王老板的脸,瞬间惨白如纸,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冷汗涔涔而下,颤声道:“陈……陈掌柜……我错了……这车籽,底下三层……底下三层掺了去年的霉籽……我以为……我以为混在一起,没人看得出来啊……”人群彻底炸了锅,对着王老板和赵德昌指指点点,唾沫星子几乎能将他们淹没。
赵德昌面如死灰,在众人鄙夷的目光中,灰溜溜地钻入人群逃走了。
夕阳的余晖,将阡埭镇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林婆子提着自家油罐里新打的半斤清油,逢人便竖起大拇指:“陈掌柜那双眼睛,怕是通了神了!
那么精的骗局都能看穿,咱们吃他家的油,一百个放心!”
赞誉声从西面八方传来,阡埭油坊的信誉,在这一日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夜幕降临,送走了最后一波前来道谢的乡邻,陈守仁独自立在油坊门首,望着渐渐归于寂静的街道。
白日里的喧嚣仿佛一场大梦,此刻只剩下风吹过屋檐的呜咽。
他缓缓摊开左手,掌心的那枚玉珠,余温未散,依旧温润。
陈守仁的目光,穿过沉沉的夜色,望向遥远的南方。
他深邃的眼眸中,倒映着几点疏星,也燃烧着一簇决然的火焰。
阡埭镇周边己经无籽可收,赵德昌之流必然会层层封锁,唯一的生路,只在千里之外。
今夜,无人知晓,阡埭油坊的掌柜,将做出一个足以决定家族百年兴衰的抉择。
他脚下的路己断,唯有向死而生,去寻找那粒能让石磨重新转动的种子,一粒能救活整个油坊的种子。
而那条未知的路,布满了比发霉菜籽更难分辨的凶险与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