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容心性单纯,此刻只当是菩萨可怜她,来了这么个救命恩人,心里并未多想。
何况她的阿年如今奄奄一息,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她都得试试。
她不顾崔媪的阻拦,小心地打开瓶塞,倒出一粒朱红色的药丸,顿时一股清凉的药香弥漫开来。
就着碗中剩余的水,她小心地将药丸化开,一点一点喂入女儿口中。
李柔嘉在昏迷中本能地吞咽着,不一会儿,那滚烫的双颊似乎真的褪去了些许红热,呼吸也变得平稳了些。
沈青容心中犹如大石落地,安定不少,连带着对莫二投去感激的目光。
莫二见状,嘴角微微上扬,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光芒。
望着眼前这对母女,他的心中己经开始盘算起下一步的计划。
清河郡淳于家,那可是个不错的去处,或许这场意外的相遇,会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机遇。
庙外,天色渐明。
————“多谢这位莫小兄弟,”沈青容双目含泪,将左手腕上一个翡翠镯子脱下来递给莫二。
那镯子通体翠绿,水头极好,在破庙昏暗的光线下依然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那崔媪来不及阻止,在一旁看着干瞪眼,心疼得嘴角首抽抽。
这镯子是娘子出嫁时,老夫人亲手给戴上的,说是能保平安,如今竟这般轻易给了人。
“小兄弟,逃难匆忙,我也身无长物,只这一镯子是陪嫁之物,还能换几个银钱,全当给小女的买药钱。”
沈青容言辞恳切,她是真心感激这雪中送炭之恩。
莫二送这瓶药原是想着套个近乎,跟着这主仆去投奔淳于氏,如今见这位娘子是个心实的,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他推拒着那递到眼前的翡翠,触手生温,确是上等货色。
“这可使不得,我这药也值不得几个钱,不过是铺子里常备的清热散,举手之劳,夫人太客气了。”
他话说得漂亮,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在那翡翠上多停留了一瞬。
沈青容见这莫二年纪不大,说话却颇有进退,心中更是感念他救命之恩,便与他小声攀谈了几句,问了他家中情形,如何逃难至此。
莫二只含糊答是药铺伙计,家中无人,跟着逃难人群混出来的。
在这絮絮叨叨的说话声中,李柔嘉高热渐退,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渐渐有了神志。
她先是闻到一股混合着尘土、香火和母亲身上淡淡冷香的熟悉气味,随后听觉慢慢恢复,听到母亲温柔却难掩焦虑的声音,还有一个略显油滑的年轻男声。
她缓缓掀起眼皮,借着从破窗棂透进的微光,打量着这周围的环境。
剥落的壁画、积满灰尘的神龛、角落里蜷缩着的几个模糊人影……心中惊疑不定,偏偏身子无力,既动不了手脚,也站不起身来。
这个破庙……这不是她九岁那年逃难的场景吗?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带着陈旧而清晰的痛楚。
黍州城外,她和阿娘还有崔媪匆匆逃命,后来……世事纷纭变换,她那跌宕起伏的一生,回溯起来,分水岭竟是在这个破庙么。
李柔嘉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她左胸明明中了歹人的一箭,她是亲眼看着那玄色箭头穿透心肺的,温热的血溅出来,怎么可能还活着呢。
还有陈山,他们明明今晚就要成亲了,她的嫁衣己经绣好了啊,并蒂莲的花蕊用了最亮的金线,她都还没得及告诉他一声,她心悦他,怎么就来不及了,他怎么就死在了她的面前呢,那双总是含笑望着她的眼睛,最后凝固的是怎样的惊愕与不甘?
上天何其不公,为什么要这么对他,难道老天爷不知道他是个多好的人吗?
还是说她太坏了,她把厄运传给了他,对,一定是她,是她连累了陈山。
无尽的悔恨与绝望再次攫住了她,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小姐,你醒了?
容娘子,你瞧,小姐醒来了!”
崔媪第一个发现她睁着眼,高兴地喊出声,打破了庙里的沉寂。
沈青容连忙将李柔嘉扶起来,用袖子轻轻擦拭她额角的虚汗,涕泪连连,喜极而泣,“阿年,你终于醒过来了,太好了,真是菩萨保佑……”李柔嘉这才魂魄归位,目光缓缓扫过母亲年轻焦虑却未染风霜的脸,崔媪尚且黑亮的鬓发,最后落在那个站在一旁、眼神灵活打量着她的少年郎身上。
是了,这是莫二。
“阿年,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啊?
可是还有哪里难受?”
沈青容见女儿眼神空洞茫然,急忙追问,用手背再次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
“阿娘?”
李柔嘉一开口,声线稚嫩清脆,宛若孩童,她自己都愣了一下。
阿娘不是己经死了吗,在她十五岁那年,阿娘便一根白绫吊死在了淳于府菁华园的偏房里,身体冰冷僵硬,怎么会又开口唤她了呢?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紧紧抓住沈青容的衣袖,那布料柔软而真实。
“是、是阿娘,阿年,你可还有何不舒服的地方?”
沈青容反手握住女儿冰凉的小手,急切地问。
她没有什么不舒服的,高烧退去后的身体只是有些虚弱。
她只是不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
她是李柔嘉,是北梁亡国之君司马闻的宠妃,也是新朝人人喊打的妖妃,背负着祸国殃民的骂名。
长安城破后,她被新齐的人抓住,是淳于晦救了她一命,然后她便被流放边境,遇到了那个如阳光般照亮她余生的陈山。
李柔嘉猛地撩起略显宽大的裙摆,露出底下藕色的绣花鞋,鞋尖己经染上了庙里的脏污,可一双腿却是完完整整的,纤细却有力。
她的左腿还好端端的,没有被那些狱卒用沉重的杀威棒残忍折断。
她又抬起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触手光滑细嫩,也还没有被仇家找来的人用烧红的烙铁毁去容貌,留下那个伴随她半生的、屈辱的“囚”字。
“阿娘,我的脸上可有字?”
李柔嘉拉着沈青容的袖子,急忙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