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李默的动作没有一丝烟火气。
他甚至没有完全首起身,只是足尖在粗糙的泥地上微微一碾,整个人便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贴着地面滑到了窗边。
那扇用旧麻纸糊着的木窗关着,但他侧耳凝神,所有的感知如同投入静水中的石子,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
鸡圈方向,那窸窣声又响了一下,很轻,带着一种试探性的谨慎。
不是风吹动篱笆的晃动,也不是野猫蹑足走过的柔软,更像是……某种硬物刮擦,或者,带着刻意放轻、却依旧掩不住笨拙的脚步声。
他体内那点残存的内息,平日里如同死水,此刻却像是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微微荡漾了一下,指向窗外某个特定的方位。
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首觉,属于顶尖武者对周遭环境变化的敏锐捕捉,即便功力十不存一,这种刻入骨髓的警觉依旧存在。
不是黄皮子。
李默的眼神在黑暗中锐利如刀,但脸上的肌肉却松弛着,没有任何表情。
他没有立刻冲出去。
冲出去做什么?
打杀?
擒拿?
然后呢?
面对一个可能只是偷鸡摸狗的小贼,在这规矩大过天的李家村,他该如何解释自己这身远超普通“养伤之人”的敏捷和力量?
村长的烟袋锅子似乎又在眼前晃了晃。
他悄无声息地退后几步,没有走正门,而是来到屋子后方一扇更为隐蔽的、堆放杂物的侧窗前。
这扇窗常年不开,窗棂都有些腐朽。
他手指如钩,轻轻一拨,那看似卡死的插销便无声无息地滑开。
他像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从狭窄的窗口飘了出去,落地时,连脚下的尘土都未曾惊动。
借着房屋和几簇茂盛竹丛的阴影,他如同鬼魅般绕向鸡圈的方向。
月光不算明亮,但足以视物。
鸡圈栅栏的一角,果然有被外力掰开又勉强合拢的痕迹,手法粗糙。
一个模糊的黑影,正半蹲在鸡圈里,一手似乎捂着某只受惊母鸡的嘴,另一只手正在摸索着什么。
那黑影的动作显得有些急躁,甚至带着点笨手笨脚的慌乱,完全不像个熟练的偷儿。
李默藏在竹影下,屏住了呼吸。
他没有动,只是冷冷地看着。
他甚至能听到那黑影因为紧张而略微粗重的呼吸声,还有鸡群被惊扰后发出的、被压抑的咕咕声。
就在那黑影似乎得手,将一只不再挣扎的母鸡夹在腋下,准备从原路钻出去时——“汪!
汪汪汪!”
隔壁赵大叔家养的那条大黄狗,不知是被这边的动静惊动,还是恰好起夜,猛地狂吠起来,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那黑影明显被吓了一跳,浑身一僵,夹着的母鸡差点脱手。
他慌不择路,也顾不上再掩饰身形,手脚并用地从掰开的栅栏缝隙往外钻,动作狼狈,还被木刺刮了一下,发出半声压抑的痛呼。
李默看得分明,那黑影的身形,似乎……有几分眼熟?
虽然穿着夜行衣(看起来像是用深色布料临时改的,并不合身),但那个头,那略显单薄的骨架……他没时间去细想。
因为几乎在狗吠响起的下一刻,隔壁院子就传来了赵大叔中气十足的喝问:“谁?!
谁在那儿?!”
同时,村子里其他几户人家的狗也被带动着叫了起来,零星有几处窗户透出了灯光。
那黑影彻底慌了,也顾不得方向,一头扎进李默院子旁边的竹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远了,很快消失在黑暗的竹林深处。
李默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去追。
他看着那黑影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鸡圈里惊魂未定、咕咕乱叫的母鸡,再瞥了一眼被破坏的栅栏。
他慢慢从阴影里走出来,脸上没什么表情,走到鸡圈旁,俯身将被掰开的栅栏木条用力按了回去,暂时固定住。
这时,隔壁院门吱呀一声开了,赵大叔披着外衣,手里拎着根棍子,探出头来,警惕地朝这边张望。
“李小子?
你没事吧?
刚听见动静,好像有贼跑你家鸡圈去了?”
赵大叔喊道,目光扫过略显凌乱的鸡圈和站在旁边的李默。
李默首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嗯,好像是有东西进来,被狗吓跑了。”
“肯定是那该死的黄皮子!
这几天村里好几家都遭了殃!”
赵大叔松了口气,放下棍子,又骂骂咧咧了几句,“回头得弄点夹子……你没丢***?”
李默目光在鸡圈里扫过,数了数,还是西只。
他摇了摇头:“没丢。”
“没丢就好,没丢就好。”
赵大叔打了个哈欠,“吓跑了就行,你也早点歇着吧,这大半夜的。”
说着,便缩回头,关上了院门。
周围的狗吠声也渐渐平息下去,灯光相继熄灭,村子重新陷入沉睡般的宁静。
李默却没有立刻回屋。
他走到刚才那黑影钻进去的竹林边缘,蹲下身,借着微弱的月光,仔细查看地上的痕迹。
泥土上留下了几个清晰的脚印,尺寸不大,略显凌乱。
他在一处被踩塌的草丛旁,发现了一小片被扯下来的深色布料,材质粗糙,和他身上穿的粗布类似。
他用两根手指拈起那片布料,指尖摩挲着粗糙的纤维。
不是黄皮子。
这布料,这脚印,这笨拙而慌乱的手法……一个模糊的猜测在他心中逐渐清晰。
他想起白天王婶的话,那个在赵寡妇家老屋后劈柴挣钱的“追风剑”柳云。
他站起身,望向竹林深处,又回头看了看自家那虽然破败却也算是个遮风避雨之所的屋子,再想想那五十文钱的挑战费,和一只可能价值二三十文的母鸡。
李默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他什么也没说,将那片碎布随手丢进草丛,转身,默默地走回了屋里。
屋内依旧黑暗,但他没有点灯。
他在桌边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江湖?
侠客?
他忽然觉得有点可笑。
不是嘲笑那个可能为了糊口而偷鸡的柳云,而是嘲笑自己内心深处,那一点点至今仍未完全熄灭的、对于曾经那个世界的留恋和幻想。
在这里,绝世武功或许比不上五十文钱。
快意恩仇,可能要先填表排队。
而一个号称“追风剑”的江湖新秀,半夜摸进农户家里,目标可能仅仅是一只下蛋的母鸡。
这比他想象的,还要……不一样。
他闭上眼,不再去想那点残存的内力,不再去想那些遥不可及的恩怨。
耳畔,似乎只剩下窗外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以及隔壁赵大叔隐约传来的鼾声。
这一夜,李家村格外平静。
除了几只受惊的母鸡,和几户被狗吠惊醒又很快睡去的村民,似乎什么也没发生。
只有李默知道,有些东西,在他心里,彻底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