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突然冷冰冰的问话,像一块巨石投入刚刚稍微缓和的水面,瞬间激起了新的涟漪。
屋内刚刚升起的些许暖意和庆幸,霎时又被冻结了大半。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正激动落泪的赵嬷嬷,都下意识地转向了柳氏,又忐忑地看向依旧专注于施针的苏婉清。
婉清捻针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心猛地一沉。
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柳氏并没有因老王妃的情况好转而欣喜,反而立刻抓住了她施救的细节发难。
这“眼熟”二字,可轻可重,往轻了说是好奇,往重了说,便是怀疑她的来历与动机!
此刻,老王妃虽然情况暂时缓解,但气息依旧微弱,现在这个时刻绝对不是去分辩或解释的时候。
苏婉清强迫自己定下心神,将自己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指尖的银针与老王妃的脉象上,声音尽量保持平稳恭敬,却也不失分寸:“回王妃的话,妾身刚刚用的乃是苏家家传的急救针法,名曰‘回阳九针’,专为应对此类厥脱急症,旨在激发阳气,通脉苏厥。
妾身心系老夫人安危,手法仓促,若有不当之处,还请王妃恕罪。”
她的话回答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针法的来源和用途,强调了救人的初衷,又将可能的“不当”归咎于“仓促”和“心急”,让人一时抓不住错处。
与此同时,她手下并未停歇,又取一针,精准地刺入老王妃足底的涌泉穴,轻轻捻转。
就在这时,丫鬟端着化开的麝香药汤和暖好的汤婆子匆匆进来。
赵嬷嬷连忙接过,小心翼翼地喂老王妃喝下少许,又将汤婆子妥善安置好。
没过一会,老王妃的喉咙里又发出一声稍显清晰的***,眼皮颤动得更明显了些,虽然仍未醒转,但任谁都可以看出来,老王妃的情况正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那骇人的青紫色也从唇上褪去少许。
赵嬷嬷喜极而泣,再也顾不得柳氏方才的问话,连声念佛:“阿弥陀佛,老天保佑!
老夫人……老夫人您可千万要撑住啊!”
柳氏站在那里,看着床边这一幕,看着那个跪在床前、身影单薄却透着一股专注与力量的苏婉清,美艳的面容上慢慢覆上了一层寒霜。
苏婉清的回答无懈可击,老王妃的情况好转更是实实在在,她此刻若再强行追问针法之事,反倒显得她不顾婆母安危、无理取闹了。
她将心头那一丝因苏婉清施展的精妙针法而起的怪异熟悉感与更深的忌惮强行压下,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不再看婉清,转而对着赵嬷嬷和满屋子的下人厉声道:“都还愣着干什么?
该做什么做什么!
张太医还没到吗?
再派人去催!
母亲若再有半点闪失,你们一个个都别想有好果子吃!”
屋内众人被柳氏的厉声一喝,刚刚松懈的神经又紧绷起来,连忙各自忙碌起来,但气氛依旧压抑。
柳氏不再说话,只在离床榻不远处的贵妃椅上坐了下来,目光幽深地盯着床榻方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时间慢慢在众人焦灼的等待中流逝。
婉清不敢有丝毫松懈,密切观察着老王妃的状况,不时调整银针位置深浅,或吩咐丫鬟增减被褥、更换暖炉。
她的冷静、专业和有条不紊,渐渐让原本慌乱无措的下人们找到了主心骨,开始下意识地听从她的指令。
赵嬷嬷看在眼里,感激之余,对这位新来的、救了她主子性命的苏姨娘,更是生出了几分好感和倚重。
她亲自拿了帕子,替婉清擦了擦额角的汗珠,低声道:“苏姨娘,辛苦您了。”
婉清微微摇头,示意无妨。
她能感受到背后那道冰冷的视线始终如锋芒在背,让她感觉如履薄冰。
又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外面终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通传声:“张太医到了!
张太医到了!”
只见一位年约五旬、提着药箱、气喘吁吁的老太医匆匆而入。
柳氏立刻站起身:“张太医,快!
快给母亲看看!”
张太医也顾不上行礼,急忙走到床前。
当他看到老王妃身上明晃晃的银针时,明显愣了一下,尤其是在看到几处关键穴位时,眼中闪过一丝惊异。
但他毕竟是经验丰富的老太医,立刻上前接手,仔细诊脉,查看瞳孔、舌苔等。
婉清见状,默默地将老王妃身上的银针一一小心取下,退到一旁,静静地站在一边,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张太医诊视良久,眉头紧锁又缓缓舒展,最后长吁一口气,转身对柳氏拱手道:“启禀王妃娘娘,老王妃此番是痰厥闭阻,心脉骤衰,凶险异常!
万幸……万幸救治及时,手法极为精准高明,将这口气生生吊了回来!
若非如此,只怕……只怕老夫赶来也己无力回天了!”
他这话一出,无疑是正式肯定了婉清的救治。
赵嬷嬷等人脸上顿时露出彻底放心的神情。
柳氏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但面上却缓和了许多,忙问:“那张太医,母亲现在可算无恙了?”
“暂无性命之忧,但仍需静养用药,仔细调理,万万不可再受***了。”
张太医说着,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静立一旁的婉清,好奇地问道,“不知方才施救的是府上哪位高人?
这‘回阳九针’使得炉火纯青,老夫自愧不如啊。”
这一问,又将屋内所有人的目光引到了婉清身上。
婉清心中苦笑,知道躲不过,只得上前一步,福身行礼:“张太医谬赞了。
妾身苏氏,家父是原太医院苏合。
方才情急之下贸然出手,班门弄斧,让您见笑了。”
“苏合?”
张太医闻言,脸上露出恍然又惋惜的神色,“原来是苏院判家的千金!
难怪有此医术!
苏院判一手针灸绝技当年在太医院……唉,可惜了,可惜了。”
他似乎意识到失言,连忙打住,只是看着婉清的目光充满了赞赏和感慨。
张太医这番话,不仅点明了婉清医术的师承渊源,更是无形中抬高了她的身份——她并非什么来路不明的野郎中,而是正经太医世家出身的小姐,哪怕家道中落,这份家学渊源也是不容小觑的。
柳氏在一旁听着,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她没想到这苏婉清竟真有如此来历和本事,非但没出错,反而得到了张太医如此高的评价!
这让她先前的那番质疑和威胁,在此刻显得格外可笑和刻薄。
她感觉自己的权威和脸面都受到了挑衅。
她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和妒意,扯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原来如此。
苏姨娘今日立了大功,我也是心系母亲,方才言语才急切了些,姨娘切莫要放在心上。”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毫无诚意,更像是为了维持体面而不得不说的场面话。
婉清立刻低头:“妾身不敢。
救治老夫人乃份内之事。”
张太医开了方子,又仔细叮嘱了注意事项,便告辞了。
柳氏也随即起身,吩咐赵嬷嬷等人好生伺候,又深深看了婉清一眼,这才带着人离去。
只是那眼神,冷得让婉清心底发寒,她知道,今日之事,绝非功劳那么简单,她己彻底得罪了这位王府主母。
柳氏一走,屋内的气氛才算是真正松弛下来。
赵嬷嬷拉着婉清的手,千恩万谢:“今日真是多亏了苏姨娘!
您是我们福寿堂的大恩人!
老王妃若是醒了,定会重重谢您!”
婉清疲惫地摇摇头:“嬷嬷言重了。
老夫人吉人天相,婉清只是尽了微薄之力。
如今老夫人情况虽然暂时平稳下来了,但仍需精心照料,切不可大意。”
她又细心地将张太医嘱咐的护理要点与赵嬷嬷重复了一遍,态度谦和,毫无居功自傲之色。
赵嬷嬷连连点头,看她脸色苍白,眼下泛青,猜到她这是耗神过度导致的,心中更是怜惜,忙道:“姨娘累坏了吧?
快回去歇歇。
这里老奴守着,定不会出一丝差错。”
婉清确实感觉身心俱疲,仿佛打了一场硬仗。
她不再推辞,向赵嬷嬷告辞,由小丫鬟锦心陪着,慢慢走回她那偏僻的“听雨阁”。
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更漫长。
寒风依旧,吹得她单薄的身子微微发抖。
方才在福寿堂的惊心动魄,柳氏最后离开时那冰冷的眼神,张太医的赞赏,赵嬷嬷的感激……种种画面在她脑中交织盘旋。
她知道自己今日是兵行险着,虽然暂时保住了老王妃的性命,也在王府最核心的老王妃院里结下了一份善缘,但同时也将自己彻底暴露在了柳氏的视野里,成为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未来的日子,恐怕再无宁日了。
她推开听雨阁那扇冰冷的木门,屋内依旧简陋空寂,与方才福寿堂的暖香奢华对比鲜明。
她走到桌边,想倒杯水喝,却发现茶壶是空的。
就在她坐在桌边,看着空茶杯,兀自出神之际,院门外再次传来了脚步声。
这次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规矩刻板的意味。
一个穿着体面、面相严肃的嬷嬷带着两个小丫鬟站在门口,既不像之前福寿堂丫鬟那般惊慌,也不像柳氏身边人那般倨傲。
“苏姨娘安好。”
那嬷嬷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声音平板无波,“奴婢奉老王妃身边赵嬷嬷之命,特来给姨娘送些东西。
赵嬷嬷说,姨娘今日辛苦了,这些是给姨娘压惊补身用的。”
她轻微挥手,身后两个小丫鬟便将几个食盒和一个包裹送了进来放在桌上。
食盒里是精致的点心和炖品,包裹里则是几匹质地不错的布料和一个暖手的手炉。
东西虽不算特别贵重,但在这冰冷的听雨阁里,却显得格外温暖和贴心。
这无疑是老王妃院里释放出的一个强烈而善意的信号。
然而,嬷嬷在小丫鬟放下东西出去后,并未立刻离开,目光似有深意地扫过这简陋的屋子,又落在婉清略显苍白的脸上,顿了顿,才凑近压低声音道:“赵嬷嬷还让奴婢带句话给姨娘:‘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姨娘您今日善举,福寿堂铭记于心。
只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姨娘日后在府中,万事还需多加小心才好。
’”说完,她再次行礼,便带着人悄然离去。
婉清看着桌上那些东西,回味着嬷嬷刚刚那充满警示与关怀的话,刚刚稍微放松下来的心弦,瞬间又绷紧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赵嬷嬷这是在提醒她,柳氏的报复,恐怕很快就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