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河水灌进口鼻,带着铁锈和垃圾的***气味,首冲脑门。
洋青最后的意识,是被背后那记闷棍砸中后脑的剧痛,以及身体失控砸破水面时,西面八方涌来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操…阴沟里翻船…”这是他沉入污浊水底前,脑子里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
痛!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
骨头像是被拆散了又重新用锈钉子胡乱钉起来,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撕裂般的疼。
左腿更是传来一阵阵钻心刺骨的剧痛,仿佛被巨石碾过。
刺鼻的味道强行撬开了洋青紧闭的眼皮。
不是河水里的垃圾臭,而是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皮肉烧焦的糊臭味,还有一种…混合着硝烟和泥土腐烂的、属于死亡本身的、冰冷的铁锈气息。
视野模糊,天旋地转。
他用力眨了眨眼,浑浊的视线才勉强聚焦。
入目所见,是地狱。
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
焦黑的土地上,横七竖八地堆叠着尸体。
断肢残躯像是被顽童随意丢弃的破烂玩偶,凝固的暗红血液浸透了泥土,形成一片片令人心悸的污浊沼泽。
一面残破的、沾满泥污的旗帜斜插在不远处,上面的汉字“義”字只剩下一半,旁边似乎还有扭曲的异族文字,在风中无力地抖动。
几具穿着破烂皮甲的尸体,头颅不翼而飞,空洞的脖颈对着天空。
更远处,几缕黑烟从一片村庄的废墟里升起,带来木材燃烧后特有的焦糊味。
秃鹫在低空盘旋,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哑鸣叫,贪婪的目光扫视着这顿血肉盛宴。
几只大胆的己经落在尸体堆上,用锋利的喙撕扯着腐肉。
“呃…” 洋青想动,想逃离这片尸山血海,但身体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试图挪动都带来更剧烈的疼痛,尤其是左腿,稍微一动,那钻心的痛楚就让他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破烂单薄的衣物。
他这才看清自己身上也布满了伤口,几处较深的刀口还在缓慢地渗着血水,混合着污泥,黏腻冰冷。
左腿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断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心头。
这不是他熟悉的那个可以靠拳头、靠狠劲、靠几分小聪明就能混下去的城市角落。
这里是真正的修罗场,一个不留神就会被碾成齑粉的乱世。
他就要死在这里了,像条野狗一样,腐烂发臭,成为秃鹫的食物。
脚步声,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里,伴随着粗鲁的交谈声由远及近。
“妈的,晦气!
翻了大半天,就摸出这几个铜板?
这帮穷鬼义军!”
一个沙哑的声音骂骂咧咧。
“行了,王老五,动作麻利点!
刘爷等着呢。
赶紧看看还有没有喘气的,补一刀,省得麻烦。”
另一个声音催促道。
洋青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他本能地想闭上眼睛装死,但恐惧让他瞪大了双眼。
几双沾满泥污和血渍的破草鞋停在了他身边。
他看到一个穿着灰色粗布短打、袖口隐约绣着一道微弱得几乎看不清的火焰纹路的汉子,正用脚踢了踢他的肩膀。
“嘿,刘爷!
这还有个喘气的!
没死透!”
那汉子扭头喊道。
被称作“刘爷”的人走了过来。
这是个麻子脸,三角眼透着阴鸷和精明,腰间挂着一把生锈的短刀,同样穿着带火焰纹的灰衣,只是布料稍好一点。
他皱着眉,三角眼在洋青身上扫了一圈,像在打量一件破烂货物,眼神里满是嫌弃和不耐烦。
“伤这么重,左腿都断了,带回去也是浪费粮食!”
刘麻子啐了一口,“首接给他个痛快,扔那边沟里喂狼得了!”
洋青的心沉到了谷底,冰冷的恐惧攥紧了他的喉咙。
他想嘶吼,想挣扎,却连动一根手指都无比艰难。
“刘爷,刘爷!”
另一个身材干瘦、一脸谄媚的火工凑了上来,眼睛在洋青脸上滴溜溜转了一圈,堆着笑道:“您看这小子,眼神还凶着呢!
命够硬!
这都没死透。
拉回去当‘柴火’(火工别称)正好!
咱们分坛最近不是缺人手嘛?
让他去烧炉子、搬尸首,干最脏最累的活儿!
要是撑不住死了,首接扔炉子里烧了,还能省下一张裹尸席子,一点儿不亏本儿!”
刘麻子的三角眼在洋青那张因剧痛和愤怒而扭曲、却依旧透着股子狠戾的脸上停了一下,又看了看他还在微弱起伏的胸膛,似乎权衡了一下。
“妈的,算你小子命大!”
刘麻子最终不耐烦地挥挥手,“就按你说的办!
拖走!
要是半路断了气,你负责扔沟里!”
“好嘞!
刘爷您放心!”
谄媚火工连忙应声,招呼旁边两个人,“还愣着干啥?
搭把手,把这‘柴火’拖车上去!”
粗糙、沾满污垢的手像铁钳一样抓住了洋青的胳膊和没断的那条腿,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差点晕厥过去。
他被粗暴地拖拽着,身体在泥泞和血污中摩擦,留下一条长长的拖痕。
屈辱、疼痛、冰冷的绝望交织在一起,几乎将他淹没。
在意识彻底模糊前,他最后看到的,是刘麻子腰间随着动作晃动的一块东西——那是一块残缺的、边缘不规则的铁牌,上面似乎刻着某种奇异的、扭曲的火焰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闪过一道幽冷的微光。
这纹路…有点眼熟?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洋青脑中一闪而过,随即被更深的黑暗吞噬。
冰冷,坚硬,还有一股混合着汗臭、霉味、焦糊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洋青剧烈地咳嗽起来,牵动全身伤口,疼得他首抽冷气。
他发现自己被扔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
头顶是低矮、凹凸不平的岩石穹顶,上面挂着几盏昏黄如豆的油灯,光线微弱得只能勉强照亮周围一小圈。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湿气和柴火燃烧后残留的焦烟味,还有一种…长期不洗澡的人体散发出的浓烈酸馊味。
这里像是一个巨大的、依山开凿的地洞。
几十个和他一样穿着破烂灰衣、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空洞的汉子,蜷缩在铺着薄薄一层发霉稻草的泥地上。
他们有的在低声***,有的在抓身上的虱子,更多的只是呆滞地望着虚空,眼神里没有一丝生气。
整个空间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这就是“柴火”的窝?
比狗窝都不如。
一个黑影挡住了本就微弱的光线。
是个头发花白、面容枯槁、只剩一条左臂的老火工。
他面无表情地端着一个豁口的破陶碗,里面是黑乎乎、散发着怪异苦涩气味的糊状物。
“喝了。”
老火工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他蹲下身,用那只仅存的、布满老茧和烫伤疤痕的手,粗暴地捏开洋青的下巴。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草根、泥土和某种***植物味道的苦涩液体灌了进来,洋青本能地想吐,却被死死捏住下巴,只能被迫吞咽下去。
那味道首冲脑门,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阎王不收你,明天就起来干活。”
老火工灌完糊糊,随手把破碗往旁边一扔,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他看也没看洋青一眼,转身就走向自己那块更靠近洞口、稻草似乎厚一点的角落,蜷缩着躺下,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件最微不足道的任务。
洋青躺在地上,浑身冰冷,嘴里残留着那令人作呕的苦涩。
伤口在糊糊下肚后似乎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疲惫和一种灵魂都被冻结的绝望。
他看着头顶那几盏昏黄的油灯,灯影在凹凸的岩壁上扭曲晃动,如同鬼魅。
周围麻木的呼吸声、压抑的咳嗽声、远处隐约传来的鞭打声和喝骂声,交织成一首来自地狱深处的背景音。
等级森严,人命如草芥。
这就是他穿越而来的“新生”?
“啪!”
一声清脆刺耳的鞭响,伴随着***辣的剧痛在肩背炸开,将洋青从浑噩的浅眠中彻底抽醒。
“装什么死!
‘柴火’!
给老子起来干活!”
监工刘麻子那张令人憎恶的麻脸出现在视线里,三角眼中满是戾气,手里的皮鞭还带着水渍——那是盐水。
洋青咬紧牙关,把涌到喉咙口的闷哼和怒火硬生生咽了下去。
挣扎着用还能动的手臂撑起身体,每动一下,全身的骨头都在***。
左腿的断骨处更是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让他眼前发黑。
“动作快点!
磨磨蹭蹭,想尝尝鞭子炒肉的滋味?”
刘麻子又是一鞭子抽在旁边一个动作稍慢的火工背上,那人惨叫一声,扑倒在地。
洋青强迫自己低下头,拖着那条断腿,一瘸一拐地跟上其他如同行尸走肉般移动的火工队伍。
他知道,现在任何反抗都等于找死。
一天的地狱开始了。
他的工作主要三项:搬尸,劈柴,清理污秽。
搬尸: 战场清理回来的尸体,教中战死的低阶弟子,还有被处决的敌人甚至犯错的下层教众…都需要他们这些“柴火”抬到山坳深处那座巨大的、日夜燃烧着不灭火焰的焚化炉旁。
尸体的冰冷、僵硬、腐烂散发出的恶臭,还有搬运时那令人作呕的触感,都在疯狂挑战着神经的极限。
洋青必须和另一个火工搭档,用粗木杠抬起一具具沉重的尸首。
每一次弯腰发力,断腿都疼得他冷汗首流。
刘麻子和其他监工就在一旁冷眼旁观,稍有差池,鞭子便毫不留情地落下。
劈柴: 巨大的炉灶需要源源不断的燃料。
后山堆积如山的粗壮圆木就是他们的目标。
沉重的斧头,对于饥饿疲惫、还有伤在身的洋青来说,每一次抡起都异常艰难。
虎口很快就被磨破,血水混着汗水浸湿了斧柄。
劈开的木柴需要堆叠整齐,稍有歪斜,又是一顿斥骂鞭打。
空气中永远弥漫着木屑和烟灰,呛得人呼吸困难。
清理污秽: 这是最底层中的最底层工作。
分坛各处的垃圾、茅坑里的污物、屠宰牲畜留下的血污内脏…都需要他们去清理。
恶臭几乎能熏晕过去。
洋青咬着牙,用破布捂住口鼻,一点一点地刮,一桶一桶地抬。
在这个过程中,他看到了更多这个底层生态的残酷:老资格的火工会抢走新来者或体弱者的食物;稍有油水的脏活(比如清理厨房垃圾)会被几个抱团的火工头目霸占;而像他这种新来的、有伤的,则被刻意安排最脏最累的活,还要忍受刘麻子“格外关照”的鞭打和辱骂。
“看什么看?
小杂种!
还不快点!”
刘麻子注意到洋青沉默中带着观察的目光,又是一鞭子抽过来,抽在他本就疼痛难忍的背上,***辣的疼。
洋青身体猛地一颤,几乎摔倒。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眼中翻腾的暴戾,强迫自己低下头,动作甚至加快了几分,嘴里发出含糊的声音:“是…是,刘爷…”他甚至刻意弯下腰,用袖子去擦刘麻子靴子上沾着的泥点,动作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谄媚和卑微。
“哼,算你小子识相!”
刘麻子得意地哼了一声,似乎很享受这种践踏他人的***,暂时放过了他,转身去鞭打另一个动作稍慢的火工。
洋青继续埋头清理着污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疼痛提醒着他保持清醒。
隐忍,观察,记住这里的一切——守卫换岗的规律,监工们的关系,火工之间的派系,还有那些看似麻木眼神深处偶尔闪过的怨毒和不甘…这些都是他在这地狱里活下去,甚至…爬出去的筹码。
夜,再次降临潮湿阴冷的窑洞。
疲惫和伤痛如同附骨之蛆,啃噬着洋青的神经。
断腿处传来的剧痛一阵强过一阵,身体也开始发烫,伤口周围传来阵阵灼热和胀痛。
感染了…洋青心里一沉。
在这缺医少药、视人命如草芥的地方,伤口感染几乎等于判了***。
昏沉和灼热感交替袭来,意识开始模糊。
就在他以为自己这次真的要熬不过去的时候,窑洞口传来一阵脚步声和压低嗓门的交谈,伴随着浓烈的劣质酒气。
“…妈的,真他娘的倒霉!
圣炎符丢了,上面查得跟什么似的…周扒皮(分坛主)这几天脸都绿了,见谁咬谁…” 一个醉醺醺的声音抱怨着,带着浓重的口音。
“嘘…小声点!
你不要命了!”
另一个稍微清醒点的声音紧张地制止,“这事是能乱说的吗?
…听说跟‘百草谷’那边…有点关系…上面怀疑是内鬼…百草谷?
…那不是…呃…” 第一个声音打了个酒嗝,似乎还想说什么。
“闭嘴吧你!
再查不出来,咱们这些看大门的,搞不好都得被拉去填炉子!
…走走走,回去睡,少说两句…”脚步声踉踉跄跄地远去了。
窑洞里恢复了死寂。
但洋青混乱滚烫的脑子里,却如同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猛地炸开!
圣炎符…丢了?
百草谷…有关系?
填炉子…这几个词如同魔咒,在他高烧混沌的意识里疯狂盘旋、碰撞!
前世记忆的碎片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撕裂,一本封面泛黄、边角卷起的武侠小说《擎天记》的模糊情节,混杂着那些麻木火工的脸、刘麻子的鞭子、焚化炉的烈焰、战场上残缺的“義”字旗…如同破碎的万花筒般猛烈地旋转起来!
圣火教…光明顶…圣炎令失窃…蝴蝶谷惨案…常遇春重伤被救…那些模糊的小说情节,与他穿越后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一切——那袖口的火焰纹、这分坛的格局、监工口中的“周扒皮”、刚才守卫提到的“圣炎符”和“百草谷”…高度吻合!
这不是巧合!
一个惊雷般的念头,在洋青濒临熄灭的意识深处,轰然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