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盛夏，空气黏稠得能拧出糖水，蝉鸣声嘶力竭，仿佛在替所有挤在早高峰地铁里的社畜发出呐喊。安春霞，一个刚毕业两个月的00后，像一片被压扁的树叶，嵌在沙丁鱼罐头般的车厢缝隙里。额头抵着冰凉的金属扶手立杆，随着列车行进有节奏地轻磕着，手机屏幕上是银行刚发来的入账短信——税后两千八百元整。
这个数字，像一记精准的闷拳，打在她初出茅庐的热情上。刨去那间位于城市边缘、需要和三个陌生室友共享厨房卫生间的八平米出租屋月租，再刨去每日雷打不动的通勤费和勉强果腹的三餐，剩下的，大概只够她在发薪日这天，奢侈地点一碗加了双份肥牛和蛋饺的麻辣烫，或者买两杯促销期的奶茶，慰藉一下被现实磋磨的灵魂。
毕业典礼上，校长那句“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激昂赠言，犹在耳边回响，此刻却被地铁报站的冰冷电子女声切割得支离破碎。“前方到站，科技园站，请准备下车的乘客…” 她深吸一口混合着汗味和各种早餐气息的浑浊空气，用力挤出了车门。创世纪品牌策划与设计有限公司，名字听起来气势磅礴，坐落在***边缘一栋玻璃幕墙摩天楼的中间楼层。阳光在玻璃上跳跃，折射出耀眼却虚假的光芒。
前台艾米丽永远画着精致的半永久妆容，嘴角上扬的弧度像是用游标卡尺精心测量过，看见安春霞，那弧度没有丝毫变化，只伸手指了指里面，声音甜腻得像人造奶油：“安助理，早。李总监让你到了之后，立刻去他办公室一趟。”
安春霞心里“咯噔”一下。李总监，李明达，她的顶头上司，设计部负责人，公司传奇般的关系户。据茶水间流传甚广且版本高度统一的小道消息，他是公司某位大股东的亲外甥。此人年近四十，身材管理失败，钟爱各种紧裹着微凸肚腩的翻领Polo衫，且坚定不移地认为把领子竖起来是时尚与地位的象征。他最大的爱好，是在他那间不大的办公室里摆开一套蹩脚的紫砂茶具，泡着据说很贵但喝起来都一个味的普洱茶，并强制路过的下属停下来品评，从茶汤颜色能一路扯到人生哲学与资本市场风云。
安春霞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点勇气，这才敲响了那扇虚掩着、贴着“总监办公室”磨砂玻璃的门。
“进——来——”里面拖长了调子，带着点戏曲的腔调。
推门进去，一股混合着陈年普洱、隐约烟味和某种木质香薰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李明达正对着电脑屏幕，眉头紧锁，手指在机械键盘上笨拙地戳着，屏幕上赫然是某个网页游戏的登录界面，金光闪闪的“屠龙宝刀，点击就送”字样格外醒目。
“李总监，您找我？”安春霞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恭敬而不失气节。
李明达抬起头，胖脸上挤出一个自以为和蔼可亲、实则略显油腻的笑容：“小安啊，来了。坐，坐。”他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自己则慢悠悠地端起那个比酒杯大不了多少的紫砂茶杯，呷了一口，发出满足的叹息，“怎么样啊，来公司也快一个月了，还适应吗？”
“适应的，李总监。”安春霞规规矩矩地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姿态乖巧得像个小学生。
“适应就好，年轻人，要多学，多看，多吃苦。”李明达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仿佛要分享什么关乎公司命运的商业机密，“你知道的，我们‘创世纪’，很重视人才培养。像你这样的应届生，虽然起薪不高，两千八嘛，是少了点，但机会多啊！平台好！我跟你说，我当年刚进公司的时候，那比你现在可辛苦多了，经常加班到深夜，那是真正的‘五加二’、‘白加黑’…”
安春霞垂下眼睑，盯着自己鞋尖上昨天挤地铁时不知被谁踩上的灰色印记。这番话，她每隔几天就要接受一次洗礼，台词颠来倒去，核心思想永恒不变。她偷偷抬起眼皮，快速瞟了一下李明达那宽大办公桌的一角，上面随意放着一份忘记收起来的文件，是行政部刚送来的本月部门薪资汇总表。李总监那一栏，明晃晃的数字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猛地刺入她的眼帘——基础工资一万四，加上各种名目的岗位津贴、绩效奖金、交通通讯补贴，实发金额赫然逼近一万五，是她的五倍还多！
五倍。两千八和一万五。
她感觉胸腔里那颗东西，不是往下沉，而是直接被扔进了冰窖。她想起这近一个月来的点点滴滴：
场景一：高级的朦胧感 她熬了一个通宵，根据客户要求做了三版宣传海报，色彩明快，构图清晰。李明达端着茶杯踱过来，只看了一眼，就指着屏幕说：“这个感觉不对，太直接了，不够含蓄。你要营造出一种……嗯，高级的朦胧感。” 安春霞虚心求教：“李总监，您能具体说说什么是高级的朦胧感吗？是降低饱和度还是增加景深效果？” 李明达皱着眉头，又呷了一口茶，高深莫测地说：“就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觉，模糊，但又很清晰，低调，但又很奢华。你再多琢磨琢磨。” 最后，安春霞把高斯模糊数值来回调了十几遍，他才勉强点头，选了最初版。
场景二：系统的素材库 她花了整整一周时间，按照项目、风格、格式，将部门共用的设计素材库整理得井井有条，标签清晰，搜索便捷。李明达检查后，大手一挥：“不够系统！缺乏逻辑主线！” 然后亲自上阵，往里面塞了几百张他从某个“全球顶尖设计灵感网”实际是山寨素材站下载的图片，这些图片要么分辨率低得感人，要么带着巨大的、无法去除的丑陋水印，风格从八十年代港风挂历女郎到乡村俱乐部开业庆典背景板，应有尽有。他还给这个新建的文件夹命名为——“国际前沿设计风向参考核心机密”。
场景三：Word打开AI 有一次，客户急需一个Logo的源文件，安春霞立刻将整理好的AI格式文件打包发了过去。没过两分钟，李明达拿着他的笔记本电脑，急匆匆地跑来，语气带着责备：“小安啊，你怎么搞的？发给客户的这个文件怎么打不开？是不是存坏了？我用Word怎么都打不开！” 当时安春霞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了一下，差点当场表演一个颜面神经失调。她勉强维持着职业微笑，声音都在发颤：“李总监，那个是Adobe Illustrator的源文件，需要用专业矢量软件打开的，Word……Word是处理文字的。” 李明达“哦”了一声，恍然大悟，随即又不满地抱怨：“那你下次记得转成普通的图片，JPG什么的，方便我审核把关嘛！”
场景四：五彩斑斓的黑 就在昨天，李明达对她刚完成的一版黑色系商务PPT模板提出了修改意见：“这个黑色，太单调了，不够出彩。客户想要的是那种……五彩斑斓的黑，你懂吗？就是在黑色的底蕴上，能看到彩虹般的光泽，深邃又耀眼。” 安春霞当时差点把手里的数位笔掰断。她试图解释这在物理层面上很难实现，除非使用特殊的干涉颜料或特定光照角度。李明达不耐烦地打断她：“不要跟我讲什么物理！设计是艺术！艺术就是要突破极限！想想孔雀的羽毛，黑色的石油在阳光下是不是有彩光？思路要打开！”
思绪被李明达愈发高亢的声音强行拉回现实：“……所以，小安啊，这个‘焕新’项目的整体视觉方案，你要多上心，投入百分之两百的热情！这可是我们部门本季度压轴的重点项目，甲方是‘金鼎实业’，大客户！搞好了，年终奖我给你申请大头！”他说着，从抽屉里摸出一个金属外壳、印着某旅行社赠品字样的U盘，郑重其事地推到安春霞面前，仿佛交付的是传国玉玺，“这里面，是我动用私人关系，耗费大量心血搜集来的一些……呃……极具前瞻性和参考价值的核心素材，你好好研究一下，务必融入你的设计思路里，提升我们方案的格调！”
安春霞接过那个沉甸甸心理上的U盘，心里掠过一阵强烈的、熟悉的不祥预感。回到自己那个被灰色隔板包围、仅能容身的小工位，她插上U盘。果然，里面是几十个G的、堪称“视觉灾难大全”的图片和模板，从饱和度爆炸的“开业大吉”艺术字到闪烁着廉价荧光色的网页Banner，从角度清奇的企业团队握手摆拍到背景是假山假水的个人艺术照模板，琳琅满目，冲击着她的审美底线。她甚至在里面发现了一个名为“引爆潮流の霓虹灯故障风特效PS动作合集慎用！威力巨大！”的文件夹。
她认命地叹了口气，像是要驱散这无形的辣眼攻击，关掉了这些文件夹，移动鼠标，点开了屏幕上那个熟悉的蓝色图标——Adobe Photoshop，准备开始今天的工作——继续与“五彩斑斓的黑”和“低调的奢华”进行艰苦卓绝的斗争。
几天后，那场足以载入安春霞个人职场史册的风暴，在一个看似平静、阳光慵懒的下午，毫无征兆地骤然降临。
安春霞正在用PS细致地调整“焕新”项目主海报上一个渐变色的过渡，力求在李明达所谓的“高级朦胧感”和实际可视性之间找到一个脆弱的平衡点。李明达背着手，踱着方步，像视察自家后花园的领主，悄无声息地在她身后站定了至少五分钟。
突然，他喉咙里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啧”，打破了办公区的宁静。
安春霞敲击键盘的手指猛地一顿，心里暗道：来了。
“小安啊，”李明达的声音不高，但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不容置疑的威严，足以让附近三排工位的同事都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中的活计，竖起耳朵，“你用的这个，是什么软件？”
安春霞愣了一下，转过头，有些茫然地指着屏幕左上角：“李总监，是Photoshop啊。”那个蓝色的、带着羽毛和“Ps”字母的图标，对于设计行业的人来说，熟悉得如同自己的左右手。
“Photoshop？”李明达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带着难以置信的质问，“我问你用的是不是PS！”
“PS……就是Photoshop的啊。”安春霞试图解释，心里那股熟悉的不祥预感如同涨潮般汹涌而来，“就像大家平时叫Adobe Illustrator为AI，叫……”
“简称？谁允许你擅自简称了！”李明达猛地一拍旁边的隔断板，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整个开放办公区的空气仿佛都被这声巨响冻结了，所有窃窃私语、键盘敲击声、甚至鼠标点击声都消失了，只剩下中央空调努力运转的微弱嗡鸣，以及无数道或明或暗投射过来的目光。“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们‘创世纪’设计部，是专业的！是高端的！要用就用最好的、最正规的工具！PS？ 这听起来像什么？像路边打字复印社用的东西！像免费下载的盗版软件！一股子山寨味儿，廉价！不高级！”
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唾沫星子在从百叶窗缝隙透进来的光柱中肆意飞舞，仿佛在演讲台上挥斥方遒：“你看看人家国际上的那些顶尖4A广告公司，看看那些拿奖拿到手软的设计大师，谁会用‘PS’这种听起来就掉价儿的简称？人家用的都是全称！Pho-to-shop！ 每一个音节都念得字正腔圆！念出来就自带一股子专业范儿，高级感！这是行业地位的象征！你用一个简称，显得我们公司多不正规？多不专业？让客户知道了会怎么想？啊？他们会觉得我们用的都是廉价工具，做的也是廉价设计！”
安春霞彻底懵了。她感觉自己的大脑CPU被一股蛮横无理的力量强行注入了一堆乱码，完全无法解析这通劈头盖脸的指责背后的逻辑。PS和Photoshop，这难道不是像“身份证”和“居民身份证”一样的同义词吗？谁会因为你说了句“我去派出所办身份证”而认为你没办理“居民身份证”？
她看着李明达因为激动而泛着油光、微微涨红的脸，看着他那件领子竖得笔挺、几乎要戳到腮帮子的深蓝色Polo衫，看着周围同事投来的、混杂着深切同情、无法理解、以及一丝压抑不住想笑的复杂目光，一股强烈的、难以言喻的无力感和荒诞感，像热带沼泽的瘴气，瞬间将她吞没。她下意识地抬起手，用食指和中指用力地揉按着自己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下撇，扯出一个极其僵硬、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这个下意识的动作，仿佛往烈火上又浇了一桶油。
“怎么？说你两句还不服气了？”李明达逼近一步，他微胖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坐在椅子上的安春霞完全笼罩，“揉脑袋是什么意思？觉得我冤枉你了？头疼？跟我说话让你头疼了？”他像是福尔摩斯发现了关键线索，眼睛里闪过一丝捕捉到猎物破绽的精光或许只是他额头汗水反射的阳光，“还是说……”他拖长了语调，带着洞悉一切的得意，“你根本就不会用那个高级的、正规的Photoshop？你只懂用这个低端的、简版的PS？ 所以你才一直在这里跟我狡辩？！”
就是这一瞬间。
安春霞感觉自己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或者“忍耐”的弦，在经历了近一个月低薪压榨、无数次无意义返工、持续不断毫无逻辑的指手画脚、以及此刻这突破认知下限、蛮横无理的指责后，终于承受不住，发出了最后一声哀鸣，“啪嚓”一声，彻底崩断！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带着点恶作剧般的，甚至有点自暴自弃的冲动。一种“既然你非要这么玩，那我就陪你玩到底”的诡异勇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她放下揉着太阳穴的手，抬起头，脸上那种苦涩、无奈和懵逼的表情奇迹般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诚恳，甚至带着点恍然大悟和深刻检讨的表情。
“李总监，”她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信服的冷静，“您说得对！是我太肤浅了！是我考虑不周，格局太小！”
李明达显然没料到她是这个反应，汹汹气势不由得一窒，狐疑地看着她，像是在判断这是不是一种新型的反讽。
安春霞趁热打铁，语速不急不缓，但每个字都像是精心打磨过，带着笃定的力量：“用全称Photoshop，确实是更专业、更高端、更尊重知识产权和行业规范的体现。这代表了我们对作品的极致追求，对客户的绝对负责！”
李明达脸上的怒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茫然中开始掺杂一丝“孺子可教”的欣慰。
“不过呢，李总监，”安春霞话锋一转，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个略带为难和惭愧的表情，“您可能日理万机，对行业内部的一些最新动态和软件细分市场不太了解。情况是这样的：我们现在普遍使用的这个……简称‘PS’的版本，其实是Adobe公司推出的基础普及版，功能相对简化，主要面向个人用户和非专业领域。”
她稍微停顿，观察着李明达。对方脸上的茫然似乎在加深，但听到“基础普及版”、“非专业领域”时，本能地流露出一丝不屑和对于“专业”的向往。
“而您要求的那个，全称Photoshop，”安春霞压低了声音，仿佛在透露一个行业机密，“是Adobe官方定义的专业高级版，或者叫企业旗舰版。它集成了更多尖端技术，比如AI智能抠图算法、云端超高清正版素材库、跨平台协同编辑功能，还有最新的神经滤镜网络……运行起来对电脑硬件，比如显卡、内存、CPU的要求也更高，功耗也更大。”
她看到李明达的眼睛在听到“AI智能”、“云端”、“神经滤镜”这些词汇时，明显亮了起来，那是一种对“高级”、“高科技”事物本能的好奇与敬畏。
安春霞深吸一口气，抛出了那句石破天惊、决定了她接下来一段时间命运的关键台词：
“所以，李总监，使用这个专业高级版的Photoshop，是需要额外购买企业级授权许可的。这涉及到更高的软件采购成本和后期维护费用。也就是说……”她摊了摊手，做了一个无奈且无辜的表情，“得加钱。”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轻飘飘的，仿佛只是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却像是一记精准的重锤，不偏不倚，正好敲在了李明达那套“贵的就是好的，好的就必须贵”的、简单粗暴的价值逻辑G点上。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眼睛瞪得像铜铃，看着李明达。他那张胖脸上的表情，像是按下了快进键的万花筒，飞快地变换着——从最初的茫然和疑惑，到中间的若有所思，再到一种豁然开朗、醍醐灌顶般的狂喜和认同！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李明达猛地用力一拍自己肥硕的大腿，发出清脆的“啪”的一声，声音洪亮，带着一种解决了世界级难题、拨云见日般的得意和畅快：
“对啊！这就对了嘛！！”
他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仿佛一瞬间年轻了二十岁，容光焕发。
“高级的东西！那肯定得加钱啊！这个道理我懂！太懂了！”他挥舞着手臂，像是在拥抱一个伟大的真理，“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一分价钱一分货！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用高级软件，才能做出高级设计，才能匹配我们高级的客户，卖出高级的价钱！对不对？！这就跟喝茶一样，几十块的茶饼和几千块的古树普洱，它能是一个味儿吗？”
他根本不需要安春霞的回答，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构建的、完美自洽的逻辑闭环里，兴奋得在原地转了小半个圈。
“加！必须加！立刻加！”李明达斩钉截铁，气势如虹，仿佛手握千军万马的将军，“不就五百块钱吗？！小意思！我现在就去找财务部王经理特批！为了公司的专业形象，为了项目的最终质量，为了我们在行业内的核心竞争力，这钱该花！花得值！”
说完，他像是生怕安春霞反悔，或者这“高级软件”下一秒会涨价似的，转身迈着与他体型不甚相符的、矫健自认为的步伐，风风火火、几乎是一路小跑地朝着财务室的方向冲去，留下一个宽阔、昂扬且充满了使命感的背影。
安春霞僵在原地，周围是死寂之后骤然爆发的、压抑不住的、此起彼伏的窃窃私语和低笑声。她看着李明达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电脑屏幕上那个熟悉的、蓝盈盈的PS图标，感觉刚才那短短几分钟内发生的一切，都像是做了一场荒诞离奇、逻辑崩坏的梦。手里的数位笔，仿佛有千斤重。
只是，这场梦的后续发展，其魔幻程度，远远超出了她这个00后所能想象的最大边界。
安春霞坐在工位上，感觉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像是幻觉。周围的同事虽然已经重新投入工作，但时不时飘过来的眼神，充满了各种难以言说的意味——有佩服她胆量的，有等着看她笑话的，更多的是觉得她和李明达联手贡献了本年度最佳喜剧片段。
她强迫自己盯着电脑屏幕，但PS界面上那些熟悉的工具栏和图层，此刻看起来都有些陌生和滑稽。“我这算不算技术诈骗？”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让她手心微微出汗。但转念一想，李明达那套“PS不高级”的理论，以及他平日里那些令人瞠目结舌的操作，那点微弱的负罪感瞬间被一种“为民除害”的荒诞正义感取代。
“算了，是他非要信的，我就随口那么一说…” 安春霞自我安慰道，开始机械地继续调整那个“五彩斑斓的黑”，试图用渐变映射和图层混合模式，勉强模拟出一种…嗯，看起来像是廉价塑料在特定光线下反射出的劣质彩光。
就在她快要跟那个诡异的黑色较劲成功时，内部通讯软件又“滴滴滴”地狂响起来。是财务部的王经理。
“安春霞同事，请立刻到财务部一趟，紧急事宜。”
“紧急事宜”四个字，像冰水一样浇在她刚刚平复一点的心上。完了，果然是秋后算账！是不是有懂行的同事看不下去，去举报了？还是财务部核实软件采购清单，发现根本没有所谓的“高级版授权”？五百块事小，背上一个“欺瞒上级，虚构项目套取公司资金”的罪名，她这刚起步的职业生涯恐怕就要直接画上句号了。
她惴惴不安地站起身，感觉双腿像灌了铅。在同事们更加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她一步一步挪向财务部，每一步都像是走在通往审判席的路上。
财务部王经理依旧戴着那副金丝边眼镜，表情却比上午更加严肃。她面前放着那份刚刚打印出来、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岗位津贴调整确认单》。
“安同事，”王经理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安春霞苍白的脸，“关于李总监申请的，为你因掌握‘特种软件技能——Photoshop高级专业版’而增加的每月五百元岗位津贴，流程上需要你本人确认一下。”
安春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准备迎接接下来的质询和撤销决定。
然而，王经理接下来的话，让她差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根据李总监的紧急申请说明，以及赵总裁的特批，”王经理的语调平铺直叙，仿佛在念一段再正常不过的公文，“公司认为，你掌握的这项‘核心技术’，对于提升公司设计出品质量、强化专业形象、赢得高端客户具有‘战略性意义’。因此，此项津贴不属于临时性补助，而是永久性纳入你的岗位工资基数。也就是说，从本月开始，你的基本工资将调整为三千三百元。”
安春霞：“……啊？”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永久性？战略性意义？三千三？她感觉自己像个突然被大奖砸中的乞丐，完全懵了。
“这是确认单，你看一下条款。”王经理将文件推到她面前，“主要是确认津贴项目名称‘特种软件技能Photoshop高级专业版’无误，以及金额。没问题的话，在这里签字。”
安春霞机械地接过笔，手指因为震惊和荒谬感而微微颤抖。她看着白纸黑字上那个由她杜撰、如今却赫然印在正式公司文件上的名词，感觉自己参与了一场集体行为艺术。她深吸一口气，在那条横线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迹比平时更加潦草，仿佛想尽快结束这场闹剧。
“好了。”王经理收好文件，脸上居然难得地露出了一丝几乎看不出的、类似于“鼓励”的表情，“安同事，恭喜。年轻人，有‘一技之长’是好事，公司不会亏待真正的人才。”
安春霞晕晕乎乎地走出财务部，感觉自己不是走在公司走廊，而是漂浮在云端。加薪五百，还是永久的？就因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东西？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李明达的“影响力”竟然如此巨大？还是说，公司的管理层，在某些方面，和李明达共享着同一套令人费解的脑回路？
她回到工位，还没来得及消化这巨大的信息量，更魔幻的事情接踵而至。
下午两点刚过，正是人最容易犯困的时候。安春霞正对着终于调出一点诡异彩光的黑色背景发呆，考虑着要不要再加点粒子特效让它看起来更“高级”一点，一个窈窕而极具压迫感的身影，出现在了设计部入口。
是总裁办的秘书，Lisa姐。她穿着剪裁利落的黑色套装，踩着七厘米的细高跟，走路带风，气场强大到仿佛能让周围的空气都自动让路。
“安春霞同事在吗？”Lisa姐的声音不高，却自带麦克风效果，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办公区。
瞬间，所有困倦都被驱散。敲键盘的声音停了，窃窃私语停了，甚至连点击鼠标的声音都消失了。所有人的目光，再次如同聚光灯般，“唰”地一下，聚焦在安春霞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