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雨,是那种能渗进骨头缝里的凉。王刚踩着土路往山上走,黑胶鞋每一次陷进泥里,
再***时都“咕叽”一声,像谁在暗处憋着气叹气。路两旁的野蒿子被雨水压得抬不起头,
叶子上的水珠顺着茎秆往下滑,滴在他的裤脚,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手里拎着个蓝布包,洗得发了白,边角磨出了毛边。里面是三炷粗香,
一叠裁得方方正正的黄纸,还有块用油纸包着的绿豆糕——去年清明,小霞还抢过这糕点,
指尖沾着绿豆粉,往他鼻尖上抹,笑盈盈地说:“刚子,你再胖点,怕是真抱不动我了。
”那时的阳光暖烘烘的,她的声音像檐角的风铃,脆生生的。走到半山腰的坟前,
雨丝已经把王刚的头发打透了。黑发贴在额头上,水珠顺着脸颊往下淌,
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坟头刚冒头的草芽被雨水洗得发亮,嫩得能掐出水来,
风一吹就轻轻晃,像小霞生气时撅起的嘴角。墓碑是他亲手凿的,青灰色的石头上,
“爱妻赵小霞之墓”七个字刻得不算规整,笔画边缘还带着没磨平的毛刺,摸上去硌手,
像道没愈合的伤口。“小霞,我来了。”王刚蹲下身,把油纸包着的绿豆糕放在碑前。
油纸被雨泡得发潮,渐渐透出油印,像朵慢慢晕开的花。他掏出火折子,
黄铜外壳被体温焐得温热,可手却抖得厉害,划了七八下,火苗才“噌”地窜起来,
又被风一吹,缩成个小小的蓝点。他赶紧用手拢着,护着那点火星往香头上凑,烟丝燃起来,
青烟裹着雨丝往上飘,没等散开就被风撕得歪歪扭扭,像小霞总爱唱跑调的那支《茉莉花》。
烧纸的时候,火盆里的火苗忽明忽暗。他用树枝拨了拨纸灰,
余光瞥见坟头右侧的泥土松了块,露出个黑黢黢的洞,边缘还沾着新鲜的湿土。“这野狗,
又来捣乱。”王刚皱着眉骂了句,捡起块拳头大的石头想堵上。手指刚伸进洞口,
就触到个硬邦邦的东西,不是泥土的软绵,倒像是……布料?他心里“咯噔”一下,
手猛地缩回来,手心黏糊糊的全是冷汗。他蹲在洞口边,用树枝小心翼翼地扒开浮土。
雨越下越大,砸在背上,凉得像冰。扒了没几下,一截红布条露了出来,被泥水浸得发深,
上面绣着朵歪歪扭扭的桃花——那是小霞的手艺,她绣东西总爱把花瓣绣得一边大一边小,
说这样才像风吹过的样子。这布条他认得。去年下葬时,小霞穿着他给买的那件红棉袄,
手腕上就系着这布条。她弥留时拉着他的手,气若游丝地说:“刚子,红布辟邪,
我在那边……也能护着你。”他记得清清楚楚,盖棺前,他亲手把这布条塞进她袖管里,
红得扎眼,在黑沉沉的棺材里,像团不会灭的火苗。怎么会露在这儿?
王刚的后颈突然冒出层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滑。
这洞不像野狗刨的——野狗的爪子刨不出这么齐的边,倒像是有人用小铲子慢慢挖的,
边缘整整齐齐,刚好能伸进一只手。他摸出后腰别着的折叠刀,打开刀刃,
借着雨幕里微弱的光往里探。刀身没伸进去多少,就“咚”地撞到个硬东西,闷闷的响声,
像敲在空心木头上。“谁?”王刚猛地回头。雨声里混着草叶摩擦的“沙沙”声,
不远不近的,像有人躲在松树后,踩着落叶慢慢挪。他握紧刀,站起身往树后走,
脚下的泥“咕叽”作响,在寂静的山里格外清楚。可绕到树后一看,
只有被风吹得摇晃的松树,枝桠上的雨水“滴答、滴答”落在他带来的黑布伞上,
惊得他心跳漏了一拍,喉咙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回到家时,
王刚的衣服已经能拧出水来。蓝布包被他攥得变了形,黄纸泡成了纸浆,
只有那截红布条被他揣在贴身的口袋里,还带着点体温。他坐在炕沿上,摸出布条,展开来,
桃花的针脚被泥水糊住了,可他还是能数出小霞在花瓣上打了七个结——她说,七是巧数,
能招来好运气。小霞是去年秋天没的。村西头的二婶说,看见她往后山走,
竹篮里还放着把新镰刀,说是去采蘑菇。后来有人在后山的崖底发现了她,竹篮摔得稀烂,
镰刀卡在石缝里。可现在想来,那天早上,小霞特意换了身新做的蓝布褂子,
领口还绣着朵小雏菊。她平时采蘑菇总穿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说不怕刮。还有,
她把攒了半年的钱塞进他口袋,沉甸甸的,全是毛票和钢镚,她说:“刚子,省着点花,
别总买烟抽。”哪有人采蘑菇穿新衣服,还特意交代钱的?窗外的雨还在下,砸在窗棂上,
“啪、啪”响,节奏越来越密,像有人用指甲在木板上刮。王刚突然想起小霞下葬前,
她娘家弟弟赵三来过。那小子眼睛红红的,鼻尖挂着泪珠,却总躲着他的目光,
说话结结巴巴的,临走时塞给他个牛皮纸信封,说是小霞留的。
他当时被 grief 冲昏了头,把信封随手塞进了抽屉,竟忘了拆。
他跌跌撞撞地扑到抽屉前,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出来——针线包、半截铅笔、几张电费单,
还有那个牛皮纸信封。信封边角卷了毛,边缘有圈淡淡的水痕,像被人攥在湿手里过。
他用颤抖的手指撕开信封,里面只有张叠成方块的信纸,展开来,是小霞歪歪扭扭的字,
笔锋很用力,纸背都透出了印:“刚子,别信他们,我没摔崖。”王刚的手猛地一抖,
信纸飘落在地。那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睛发花。窗外的雨还在下,
“啪、啪、啪”地打在窗上,突然变得像谁在门外磨牙,咯吱、咯吱的,顺着门缝往里钻。
他盯着那扇糊着报纸的木门,仿佛能看见门板后,有双眼睛正往里瞅。后半夜的雨停得突然,
云絮像被谁拨开似的,月亮露了出来,清辉泼在地上,白得像层薄霜。
王刚揣着折叠刀往山上走,土路被雨水泡得软乎乎的,脚踩下去能陷进半寸,
***时“咕叽”一声,像含着口浓痰。风里裹着湿土和松针的味,刮在脸上凉飕飕的,
可他心里的火却烧得厉害——小霞的字条像块烙铁,烫得他坐不住。快到坟前时,
他听见“咔嚓”一声脆响,是干树枝被踩断的动静。王刚立刻猫腰躲在棵老松树后,
借着月光往前瞅——坟头旁立着个黑影,背对着他,手里抡着把铁锨,
正往白天那个黑黢黢的洞里刨。铁锨头撞到硬物时,发出“吱呀”的刮擦声,
在这静悄悄的山里,比鬼叫还瘆人。“赵三!”王刚低喝一声,声音压得又沉又哑。
那黑影果然一哆嗦,铁锨“哐当”掉在地上,借着月光转过来的脸,
可不就是小霞那个总爱耷拉着眼皮的弟弟?赵三脸上沾着泥,额角还挂着道血痕,看见王刚,
腿一软差点跪下,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姐夫……你咋来了?”王刚几步冲过去,
薅住他的胳膊就往起拽:“我再不来,你是不是要把你姐的坟刨穿?”赵三被拽得龇牙咧嘴,
手却一个劲往身后藏,王刚眼尖,瞥见他手腕上缠着半截麻绳,绳头还沾着新鲜的黄土。
“这是啥?”他劈手夺过来,麻绳上捆着个小布包,硬邦邦的,像裹着块石头。
“没啥……就是……”赵三还想糊弄,被王刚一瞪,吓得把话咽了回去,蹲在地上抱着头哭,
“姐夫,我也是没办法啊!李老四那个老东西,说我姐欠了他两百块钱,
让我把坟里的玉镯挖出来抵债,不然就去学校找我闺女的麻烦!”“玉镯?”王刚愣住了,
手里的麻绳都松了劲。他跟小霞过了五年,家里的箱子底他比谁都清楚,别说玉镯,
就连银镯子都只有一个,还是小霞嫁过来时她娘给的,平时宝贝得啥似的,咋会押给李老四?
“你姐啥时候欠他钱了?还押了玉镯?”赵三抹了把脸,泥和泪混在一起,
活像只刚从泥坑里捞出来的猫:“就……就去年夏天,李老四说我姐借了他五十块钱买农药,
说好了利滚利,现在算下来就两百了。他还说……还说那玉镯是我姐亲手给他的,
上面刻着字呢。”王刚的心沉得像块石头,去年夏天……他猛地想起,
那段时间小霞总往村西头跑,回来时裤脚总沾着草籽,问她就说是去帮李老四的老伴摘棉花。
现在想来,哪是摘棉花,怕是被那老东西缠上了!他攥紧拳头,指节“咯吱”响,
又问:“你就信他的?不知道报警?”“报啥警啊……”赵三哭丧着脸,“李老四说,
我姐要是敢声张,他就把她……把她年轻时候的照片贴得全村都是。
”王刚心里咯噔一下——小霞年轻时长得出挑,十八岁那年跟人跑过趟县城,
拍过张穿的确良衬衫的照片,一直藏在箱底,连他都没见过几次。
那老东西果然是拿捏住了小霞的软肋。正说着,赵三突然往坟后瞅了一眼,
眼神慌得像见了鬼。王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月光下,坟后的黑松影里,
好像有个东西动了一下,快得像只受惊的兔子。“谁在那儿?
”王刚摸出折叠刀“啪”地打开,刀刃在月光下闪着冷光。
赵三吓得赶紧摆手:“没……没人,姐夫你看错了。”可他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
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片黑影,像是怕啥东西钻出来。王刚哪肯信,刚要往前走,
赵三突然抱住他的腿,带着哭腔喊:“姐夫别去!我说!我全说!”他这一喊,
坟后的动静反而没了。赵三瘫在地上,喘了半天才开口,
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我姐……我姐根本没死。”王刚感觉脑子里“嗡”的一声,
像被重锤砸中,手里的刀“当啷”掉在地上。他蹲下来,
死死盯着赵三的眼睛:“你再说一遍?”“我姐没死!”赵三闭着眼喊出来,
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去年秋天她就跑了,跟一个……跟一个收山货的走了,
临走前让我帮她弄个假坟,说这样李老四就找不到她了。”王刚的手开始抖,不是吓的,
是激动的。他想起小霞走前那天,给他做了满满一桌子菜,还把攒的钱全塞给他,
说“以后好好过日子”。当时他只当是夫妻间的寻常叮嘱,现在才明白,那是在跟他道别。
“那……那坟里埋的是啥?”“石头,还有几件她不要的旧衣裳。”赵三说,“我姐说,
万一你起疑,就让我告诉你,她去南边打工了,等李老四死了就回来。
可谁知道……谁知道李老四不知咋听说坟是空的,非说我姐藏了宝贝在里面,
天天逼我来挖……”王刚捡起地上的铁锨,发疯似的往坟洞里刨。泥土被一锨锨甩出来,
带着湿漉漉的寒气。他刨得又快又猛,虎口震得发麻也不停,赵三在旁边喊“姐夫慢点”,
他也听不见。铁锨突然撞到块木板,发出“咚”的闷响,王刚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扔下铁锨,用手往外扒土,指甲缝里全是泥,也顾不上疼。木板不大,也就一本书那么宽,
上面还钉着张纸。王刚把纸扯下来,借着月光一看,眼泪“唰”地就下来了——是小霞的字,
歪歪扭扭的,带着点俏皮:“刚子,别生气哦,我就是想喘口气。等我挣够了钱,
就回来给你做红烧肉。对了,李老四是个老流氓,你别跟他硬碰硬,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纸下面还压着块手表,是他送给小霞的上海牌,表盖内侧果然刻着个“刚”字,
只是表针早就停了,停在三点十五分——那是他们结婚的时间。王刚把手表捂在手心,
冰凉的金属壳子慢慢有了温度,像小霞的手。“她……她跟那收山货的,靠谱不?
”王刚的声音哑得厉害,问出来的话却带着股酸劲。赵三挠挠头:“我姐说那人挺好的,
会给她买糖吃……”王刚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小霞就爱吃糖,小时候穷,
总把糖纸攒起来夹在书里。突然,坟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接着是个熟悉的声音,
带着哭腔:“赵三你个叛徒!不是让你别说吗!”王刚猛地回头,月光下,
一个穿着蓝布褂子的身影从树后走出来,头发长了不少,脸瘦了些,
可不就是他日思夜想的小霞?“小霞?”王刚站起来,腿一软差点摔倒。小霞扑过来抱住他,
眼泪打湿了他的肩膀:“我就知道你会来……我怕你生气,
不敢跟你说……”王刚啥也说不出来,就抱着她哭,赵三在旁边抹眼泪,铁锨还扔在坟边,
洞里的木板露着边,像个咧嘴笑的嘴。月亮又躲进云里了,山里的风还凉,
可抱着小霞的王刚觉得,浑身都暖烘烘的。他低头问:“啥时候回来的?
”小霞往他怀里蹭了蹭:“刚到,就想看看你会不会真刨坟……”王刚拍了她一下,
手却软得没力气,“傻丫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赵三在旁边咳了两声:“那……那李老四咋办?”小霞从王刚怀里抬起头,
眼睛亮得很:“不怕,我带回来个大杀器。”她从布包里掏出个小本本,得意地晃了晃,
“我找到他当年耍流氓被劳教的证明了,再敢来闹,直接送他进去!”王刚看着她眼里的光,
突然觉得,这坟刨得值。月光再出来时,三人往山下走,赵三扛着铁锨,
小霞挽着王刚的胳膊,嘴里还在说:“南边的糖没有咱家的甜……”王刚笑着点头,
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脚下的土路好像也不那么黏了。至于那座空坟,后来被王刚平了,
种上了小霞爱吃的向日葵。每年夏天,金灿灿的花盘对着太阳笑,像极了小霞的脸。
李老四再没来闹过,听说被小霞那本证明吓得连夜搬了家,村里没人知道他去了哪,
也没人在乎——日子是过给自己的,那些糟心事,早该像刨坟一样,一锨锨清出去才好。
村口的老槐树怕是真成精了。树干得两个壮汉伸开胳膊才能勉强合抱,
树皮裂得像老家奶奶脸上的皱纹,深一道浅一道,里头还嵌着些不知哪年的碎瓷片、锈铁钉,
风一吹就呜呜响,像有谁在里头哭。枝桠更疯,歪歪扭扭地往天上扎,有的直挺挺戳向云里,
有的却拐着弯垂下来,离地面就三尺高,黑黢黢的影子在月光下缩成一团,
活像个蹲在地上的人影,正歪着头瞅你。王刚赶到时,裤脚还在滴水。
从坟地往村口跑的这截路,他像踩着棉花,脚底下发飘。赵三那番话在脑子里翻来滚去,
像炒豆子似的——“我姐说让你三更天去老槐树下等,她有话跟你说”“姐夫你别多问,
去了就知道了”“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尤其是李老四”。李老四……王刚往树后瞥了眼,
心里的火又窜上来。那老东西仗着自己在村里开了个小卖部,手里有俩闲钱,
平时就爱支使这个吆喝那个,看小霞的眼神更是黏糊糊的,像苍蝇叮着糖。
去年秋天小霞说要去镇上赶集,回来时眼睛红红的,说是被李老四堵在半路,
非要拉她去饭馆“聊聊”,她挣脱了才跑回来。当时王刚就想去找他算账,被小霞死死拉住,
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现在想来,那时候李老四怕是就没安好心。他靠着槐树坐下,
后背贴在冰凉的树干上,才觉着手心全是汗,把兜里的纸条都洇湿了。那是赵三塞给他的,
就三个字:“槐下等”。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左手写的,末尾还点了个歪歪的感叹号,
看着倒像是催命符。小霞若真没死,为啥偏偏选在三更天的老槐树下见?这树底下邪乎事多,
前几年有个外地来的货郎,就在这树下被抢了钱,打那以后,除了赶夜路的,
没人敢半夜往这儿凑。再说了,有啥话不能明着说?非要搞得这么神神秘秘,
难不成……王刚不敢往下想,从后腰摸出那把折叠刀,“咔”地打开,
刀刃在月光下闪着冷光,心里稍稍踏实了点。风从树顶上掠过去,叶子“哗啦”响,
像有人拖着长裙子从旁边走。王刚猛地抬头,树影晃来晃去,刚才看着像人影的那团影子,
不知啥时候拉长了,顺着树干往上爬,活像条蛇。他咽了口唾沫,刚要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