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在肆虐了整整一夜后,终于在黎明时分渐次停歇。
清河镇的抢险工作也告一段落。
得益于陈默那石破天惊的预警和周副县长当机立断的指挥,抢险人员成功在疑似管涌区域外围构筑起了一道坚实的防线,险情被控制在萌芽状态。
尽管消耗了大量人力物力,但堤坝安然无恙,下游村庄有惊无险。
然而,镇委大院内的政治空气,却比暴雨时更加压抑和诡谲。
陈默像往常一样准时走进办公室,身上的衣服依旧半干不湿,带着泥点。
他出现的那一刻,办公室里原本细微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所有同事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他身上,眼神复杂——有惊异,有审视,有疏离,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没有人像往常那样随口打招呼,也没有人指派他干活。
他仿佛成了一个带着强大磁场的不明物体,所有人都在小心翼翼地观察,不敢靠近。
张涛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被旁边的李姐用眼神严厉制止。
陈默面色平静,如同古井无波,径首走到自己的角落位置坐下,开始整理昨夜被雨水打湿的档案。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和过去几百个日子没有任何不同。
但这种平静,很快就被打破了。
“陈默!”
办公室门口传来王少康阴沉的声音,他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显然一夜未眠,看着陈默的眼神里充满了血丝和毫不掩饰的怨毒。
“周县长让你去他临时办公室一趟。”
顿了顿,他几乎是咬着牙补充道,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办公室里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你最好想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镇上,还没乱!”
这是***裸的威胁。
陈默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回应,只是站起身,在众人无声的注视下,走出了办公室。
周副县长的临时办公室设在镇招待所最好的一个房间。
他进去时,周副县长正站在窗前,望着窗外被暴雨洗礼后一片狼藉却焕发新绿的镇子。
镇党委书记和镇长王海山陪在一旁,表情恭敬中带着忐忑。
“周县长,陈默来了。”
王海山抢先开口,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熟稔,试图将陈默纳入他的管辖范围。
周副县长转过身,目光落在陈默身上,依旧是那副平和的样子,但仔细看去,能发现他眼底深处多了一丝探究和欣赏。
“小陈同志,坐。”
周副县长指了指沙发,“昨晚多亏了你。
你的专业知识和责任心,避免了一场可能发生的重大灾难。
县委县政府会记住你的功劳。”
“周县长过奖了,”陈默微微躬身,并没有坐下,态度不卑不亢,“我只是做了分内之事,提供了自己观察到的情况。
最终的决策和指挥,全靠县长您运筹帷幄,抢险的成功,是全体同志共同努力的结果。”
他没有居功,更没有趁机诉苦或者告状,而是将功劳归于上级和集体。
这份超出年龄的沉稳与懂事,让周副县长眼中的欣赏又多了几分。
王海山在一旁暗暗松了口气,连忙附和:“是啊是啊,周县长指挥若定,我们镇上的同志也是全力以赴……”周副县长摆了摆手,没让他继续说下去,而是看着陈默,问了一个关键问题:“小陈,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平时对水利工作很有研究?”
“报告县长,我大学学的是公共管理。”
陈默回答,“水利方面只是业余兴趣,多看了一些书,结合本地的档案材料做了一些对比研究。”
“公共管理……好,很好。”
周副县长点了点头,意味深长,“理论结合实践,眼光向下,扎根现实,这才是我们需要的年轻干部。”
他没有再问关于堤坝或者昨晚的具体细节,仿佛那己经翻篇。
转而问了一些陈默对清河镇经济发展的看法,以及平时的工作内容。
陈默的回答依旧谨慎,但条理清晰,偶尔提出的关于利用本地资源发展特色农业的建议,虽然稚嫩,却也能切中要害,显示出他并非只埋首故纸堆,对现实问题也有自己的思考。
谈话时间不长,大约十几分钟。
结束时,周副县长只是勉励了陈默几句“年轻人好好干”,便让他离开了。
但陈默知道,这次简短的谈话,意义非凡。
它像一道无声的闪电,照亮了他原本晦暗的前路。
他刚走出招待所大门,王海山就从后面追了上来。
“小陈啊,”王海山的脸上挤出一个堪称和蔼的笑容,与他儿子王少康的怨毒形成鲜明对比,他亲热地拍了拍陈默的肩膀,“以前是我工作不够细致,对你这样的优秀人才关心不够。
你是我们清河镇的人才嘛!
放心,组织上是不会埋没任何一位肯干事、能干事的同志的。”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背后的意思陈默听得明白:这是在安抚,也是在警告他“识时务”,不要借着周县长的势头乱来。
“谢谢镇长关心,我会努力工作的。”
陈默依旧是用最标准的回答应对,不给对方任何话柄。
回到办公室,那种诡异的寂静再次包裹了他。
但这一次,李姐看他的眼神里多了些别的东西,下午的时候,甚至主动给他倒了杯水。
下班前,组织委员亲自来找他谈话,语气客气地通知他,经过镇党委研究决定,考虑到他在此次抗洪抢险中的“突出表现”和“专业素养”,对他的工作岗位进行临时调整,即日起借调到县府办公室综合科,协助处理此次抗洪救灾的后续总结汇报工作。
借调!
这个词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在陈默心中漾开圈圈涟漪。
虽然只是临时性的,虽然去的可能依然是打杂的岗位,但这意味着,他终于可以离开清河镇这个泥潭,有机会接触到更高层面的工作,见到更广阔天地里的“大人物”。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全镇委大院。
当陈默第二天清晨,推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最后一次离开镇政府大门时,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些目光——王少康几乎要喷出火的怨恨,李姐等人的复杂感慨,以及许多普通办事员掩饰不住的羡慕。
他知道,此行绝非坦途。
县府大院是更大的舞台,也是更深的漩涡。
王海山在县里经营多年,关系盘根错节,等待他的,绝不会是鲜花和掌声。
他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身后这座困了他一年多的青灰色建筑,然后毅然蹬上自行车,驶向通往县城的公路。
朝阳初升,将他的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
风,起于青萍之末。
而他这条潜龙,终于要离开最初的浅滩,去往那更深、更急的江河。
在他的行李最底层,那枚“清河鉴印”安静地躺着,冰冷,沉黯,仿佛在蛰伏,等待下一次风云际会时,发出自己的龙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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