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勇——或者按他带着哭腔的更正,王大勇——最终还是没敢立刻离开。
一部分是因为腿软,另一部分,是那名叫青萤的灯灵飘到他面前,用那双清澈见底却非人的眸子静静看着他,轻轻说了一句:“你阳气旺盛,命火却弱,今夜阴气侵体,独自离开,易招不净之物随行。”
就这一句,让王大勇生生把到嘴边的“告辞”咽了回去,老老实实缩在离门口最近的椅子上一—虽然那椅子离安静下来的亡魂王富贵还是有点近。
林晏没空安抚他。
他正对着自动摊开的因果账册,眉头紧锁。
账册上,“王富贵”三个暗红字迹下方,浮现出几行新的、同样由那种奇异“墨迹”勾勒出的信息:执念:遗落河中之银戒指,赠女小雅生辰礼。
地点:城西,落燕河,第三桥墩附近。
时限:次日子时前。
酬劳:残存父爱(七日)。
“酬劳…残存父爱?”
林晏低声念出,感到一阵莫名的酸楚。
这虚无缥缈的情感,如何收取?
又有何用?
“魂契公平,了却执念,灯守自然能获取维系此灯与自身所需之物。”
青萤的声音在他心间响起,解答了他的疑惑,“愿力、记忆、情感,乃至寿命,皆可为薪。
此份父爱,可化灯油三滴,亦能护你心神一日,免受寻常怨气侵蚀。”
林晏默然。
所以,这不仅仅是在帮鬼,也是在为自己续命?
他看着账册上“七日”的标注,心头沉重。
“现在的问题是,”他甩开杂念,指向“地点”一栏,“落燕河第三桥墩…范围还是太大。
而且,”他看了一眼依旧呆立原地、不断低声念叨“戒指”的王富贵,“他这个样子,根本无法提供更精确的线索。”
青萤的虚影飘至王富贵身前,伸出透明的手指,轻轻点向他的眉心。
这一次,她的指尖没有穿透,而是如同触及水面般,荡开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
“嗡……”引魂灯的灯焰随之轻轻摇曳。
几幅模糊、晃动、如同浸在水中的画面,强行涌入林晏的脑海——· 浑浊的河水,水草缠绕视野。
· 一只粗糙、焦急的手,在河底的泥沙里疯狂摸索。
· 一道银光,从指缝滑脱,缓缓沉向更深的黑暗。
· 上方,是桥墩巨大的、长满青苔的基座阴影。
· 视角猛地翻转,最后定格的是透过水面看到的、扭曲而灰暗的天空。
画面中断,林晏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和溺水般的窒息感。
“这是…他落水后最后的记忆片段?”
林晏喘了口气,脸色发白。
“是执念最深的定格。”
青萤收回手指,“线索在桥墩水下,东侧,靠近河中心方向,水深约一丈二尺,底部有沉积泥沙及碎石。”
范围瞬间缩小了许多!
“但…我怎么下去?”
林晏看着窗外依旧未停的暴雨,“这个天气,深夜潜水?
而且我没有设备。”
“寻常方法自然不行。”
青萤目光转向那盏引魂灯,“但你有灯。”
她示意林晏手持灯盏,靠近王富贵的亡魂。
林晏依言而行,当他举起灯,青白的灯光将王富贵完全笼罩时,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王富贵那半透明的身体,开始散发出点点微弱的、同样青白色的荧光。
这些光点如同被风吹起的蒲公英,缓缓飘向窗外,指向落燕河的方向,在漆黑的雨夜中,形成了一条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光之路径!
“这是‘魂引’。”
青萤解释,“循着这引路魂光,你可无视风雨阻隔,首抵执念核心所在。
但记住,魂光仅能维持三个时辰。
且持灯之时,你自身气息会与亡魂短暂交融,在寻常生灵眼中,你会变得…模糊不清,如同鬼魅。
但在一些‘特别’的东西眼里,你会格外醒目。”
林晏看着窗外那条蜿蜒指向远方的微弱光路,深吸一口气。
没有退路了。
他看了一眼缩在椅子上、抱着膝盖发抖的王大勇:“你…在这里等着。
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出声,不要离开这灯光范围。”
“我…我一个人跟它待着?!”
王大勇声音都变了调,惊恐地看了一眼安静的王富贵。
“灯光之内,暂无邪祟敢近。”
青萤淡淡补充,“离开灯光,后果自负。”
王大勇瞬间闭紧了嘴巴,把自己缩得更紧了。
林晏不再犹豫,一手紧握引魂灯,另一手拿起提前准备好的强光手电和一小捆绳索(从档案馆的应急柜里找到的),推开阅览室的大门,迈入了狂暴的雨夜之中。
“呼——哗啦!”
风雨瞬间将他吞没。
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来,让他几乎睁不开眼。
但他手中引魂灯的那点青白光芒,却异常稳定地笼罩着他身周一小片区域,风雨不侵。
而那条由王富贵身上飘出的、微弱的光点路径,在黑暗中清晰地指引着方向。
他踏着积水,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城西落燕河走去。
路灯在雨中昏黄模糊,街道空无一人,只有风雨的呼啸和他自己踩在水中的“啪嗒”声。
偶尔有深夜疾驰而过的车辆,车灯扫过他的身影,司机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这个在暴雨中持灯独行的人,或者说,他的身影在车灯下确实显得异常模糊,如同幻影。
这感觉十分诡异,仿佛他正行走在另一个与现实重叠的、寂静的维度。
越靠近落燕河,空气中的水汽越发厚重,河水的土腥气也越发明显。
他能听到远处河水汹涌流动的“轰隆”声。
终于,他踏上了第三座桥的桥面。
桥下河水奔腾咆哮,像一头苏醒的黑色巨兽。
根据青萤的指引和魂光的最终指向,他需要下到桥墩东侧的水域。
他找到一处可以勉强攀爬下到河岸的地方,绳索在湿滑的栏杆上固定好。
雨水让一切都变得极度湿滑,他小心翼翼地向下挪动,冰凉的雨水顺着领口灌入,激得他首打寒颤。
下到河岸,靠近水边,那奔腾的河水带来的压迫感更加强烈。
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泥沙和断枝,汹涌而去,水面上泛起惨白的泡沫。
手中的引魂灯,灯光在这里似乎变得更加凝实。
那条魂光路径,首首地指向桥墩阴影下、那片尤其黑暗湍急的水域。
就是那里了。
林晏将手电咬在嘴里,用灯光照射了一下那片水面,除了翻滚的浊流,什么也看不见。
他深吸一口气,将引魂灯的灯盏微微倾斜。
奇迹发生了。
青白的灯光如同有形质的液体般,缓缓流淌而出,覆盖在他身体表面,形成了一层极薄的光膜。
与此同时,他感觉周围的声音——风雨声、河水咆哮声——瞬间变得遥远而模糊,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一种奇异的失重感传来。
他试探着,向前迈出一步,踏入了汹涌的河水。
河水没有浸湿他。
那层光膜将他与河水完全隔开。
他如同一个透明的气泡,沉入了浑浊的水下世界。
水下能见度极低,手电的光柱在水中被散射开,只能照亮前方一小片区域。
耳边是水流低沉的“呜咽”声。
水草像鬼魅的手臂般随着水流摇曳。
他按照记忆中的方位,朝着桥墩基座的东侧,河中心方向潜去。
光线越来越暗,水压也逐渐增大,那层光膜发出了细微的、不堪重负的“吱嘎”声。
林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努力下潜,目光在水下的泥沙和碎石间急切地搜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魂光指引的感觉开始变得微弱,那层护体光膜也明灭不定。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上浮换气(虽然光膜似乎提供了呼吸,但这种窒息感依旧存在)时——一点微弱的、与其他石块截然不同的金属反光,在他手电光柱的边缘,一闪而逝!
他精神一振,立刻调整方向,朝着那反光处靠近。
拨开覆盖在上面的些许泥沙和水草,一枚样式简单、却因为长时间浸泡而有些发黑的银戒指,静静地躺在几块碎石中间。
戒指内侧,似乎还刻着几个模糊的小字。
找到了!
林晏心中一阵激动,伸手便要去捞。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戒指的瞬间——一只浸泡得肿胀发白、指甲脱落的手,悄无声息地从旁边的淤泥里猛地伸出,抢先一步,死死地攥住了那枚戒指!
与此同时,一股远比王富贵强烈十倍、冰冷刺骨、充满无尽怨恨与恶意的煞气,如同井喷般从那只手连接的下方淤泥中,轰然爆发!
“咕噜噜……”大量的气泡从淤泥中涌出。
一个扭曲的、覆盖着黑色水草的长发头颅,缓缓地从戒指旁的淤泥里,抬了起来。
一双完全没有眼白、只有纯粹漆黑的眼睛,透过浑浊的水流,“看”向了近在咫尺的林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