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仔…坤仔!”
我的声音在无边的黑暗里徒劳地冲撞,旋即被浓稠的墨色吞噬。
怀里的儿子像受惊的小兽,拼命往我怀里拱,带着哭腔的“妈妈”和急促的呼吸烫着我的皮肤,每一次抽噎都敲打在我绷紧的心弦上。
断电了。
不是城市偶尔闹脾气的短暂闪烁,而是彻底的、吞噬一切的沉没。
窗外的霓虹灯、楼宇的轮廓、甚至对面24小时便利店那模糊晃动的暖光人影,全被一只无形的、饱蘸墨汁的巨笔狠狠抹去。
习惯了被无尽光亮宠溺的视网膜,此刻只剩下令人窒息的虚无。
十几年了,在这座永不眠息的城市里,我第一次尝到纯粹黑暗的滋味——冰冷、慌乱,带着原始的、令人腿软的恐惧,如同湿滑的藤蔓,顺着脚踝蜿蜒而上,紧紧缠缚住心脏。
“啧,看看你,这么大人了,倒把孩子先吓着了。”
坤仔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像块温热的石头投入冰水,瞬间荡开一圈微小的涟漪,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定感。
紧接着,一抹暖黄,小心翼翼地、带着某种古老而笨拙的韵律,在浓墨般的黑暗中怯生生地漾了开来。
是他摸索着点燃了应急箱底层的白蜡烛。
烛光微弱地摇曳着,将他高大健壮的身影夸张地投在惨白的墙壁上,拉长、晃动、变形,如同一幅沉默而巨大的守护图腾。
他举着那簇颤巍巍的光源,小心翼翼地朝我们娘俩走来,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在死寂中被无限放大。
就在那一瞬。
昏黄摇曳的光晕,高大如山的身形,同样深不见底、仿佛要凝固时间的夜,眼前的景象猛地碎裂、扭曲、重组!
烛火跳跃的轨迹,在我恍惚的视线中诡异地拉长、变形,幻化成另一簇更微弱、更跳跃、带着独特刺鼻煤油气息的光源。
坤仔那被烛光勾勒出的轮廓,竟与记忆深处那个同样高大、同样在黑暗中擎着光的身影严丝合缝地重叠起来——爷爷!
是爷爷!
记忆的闸门被这股汹涌的潮水轰然撞开,裹挟着陈旧的尘埃与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将我淹没,拖拽回那个被无边无际的、粘稠如胶的夜色永久包裹的童年老屋。
那时,黑暗不是猝不及防的入侵者,而是每日准时降临的围帐。
唯一的亮光是堂屋中央那张瘸腿八仙桌上,那盏老旧的、玻璃罩子熏得乌黑的煤油灯。
豆大的火苗在罩子里不安分地跳跃、扑腾,将爷爷布满岁月沟壑的脸颊映得明暗不定,像一幅活动的版画。
他那杆磨得油亮的铜嘴旱烟袋,在昏暗中明明灭灭,腾起袅袅青烟,带着辛辣而温暖的草木香气,在低矮的房梁下盘旋、纠缠。
屋外,是死寂的、连秋虫都噤若寒蝉、仿佛被冻住的旷野;屋内,是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爷爷低沉沙哑、带着独特韵律的嗓音,正一点点编织出另一个光怪陆离、令人心尖发颤的世界。
我总是像只寻求庇护的小老鼠,蜷在他脚边冰凉的小板凳上,仰着脸,贪恋地汲取那圈昏黄灯光的暖意,更贪恋那些仿佛从爷爷吞吐的烟圈里、从那片昏暗中滋生飘散出来的奇闻异事。
那是我抵御无边黑暗的、唯一的、脆弱的盾牌。
“小妮儿……” 记忆中爷爷的声音,带着烟熏火燎的粗粝味道,清晰得如同就在耳畔响起,穿透了十数年的光阴,与眼前坤仔举着蜡烛的画面诡异地重叠,“别怕黑,黑里藏着故事哩。
来,坐近点,今儿个爷爷给你讲个真事儿——《棺木成精》。”
爷爷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神秘而凝重的意味,仿佛怕惊扰了屋外潜伏的什么。
煤油灯的火苗猛地一窜,映得他瞳孔深处似乎有幽光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