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是骤然炸开的。
谢语涵最后的意识停留在失控的卡车灯上,那光白得刺眼,像要把人魂魄都吸进去。
紧接着是骨头碎裂的闷响,温热的液体糊住了视线,耳边是路人的尖叫,还有自己喉咙里涌上来的腥甜。
“完了。”
这是她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在现代摸爬滚打六年,刚攒够首付的钱,还没来得及给自己买个小窝,就这么交代了?
再次有知觉时,不是预想中的冰冷或虚无,而是透骨的寒。
像是被扔进了冰窖,每一寸皮肤都在叫嚣着冷,连呼吸都带着白雾,吸进肺里像刀割。
她想动,西肢却沉得像灌了铅,眼皮重得掀不开,只能勉强从眼缝里看到一片昏黄——像是……草堆?
“初雪……初雪她……没气了……”一个哽咽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又哑又涩,像被砂纸磨过的木头。
谁?
初雪是谁?
谢语涵想开口问,喉咙却像被冻住的河床,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下一秒,一只粗糙、带着冻疮的手猛地抚上她的额头,那手很凉,却带着一丝急切的温度。
“动了!
她动了!”
一声惊呼炸开,紧接着覆盖在身上的枯草被猛地掀开,冷风瞬间灌了进来,激得她打了个寒颤。
一张放大的少年脸庞凑到眼前,十五六岁的年纪,高壮得像头小牛犊,脸颊冻得通红,鼻尖挂着冰碴,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淬了火的星子,里面翻涌着不敢置信的狂喜。
“小妹醒了!
初雪醒了!”
少年的声音又高又亮,像一道惊雷划破了周遭的死寂,震得谢语涵耳膜嗡嗡作响。
小妹?
初雪?
混乱中,无数陌生的画面碎片猛地撞进脑海——破败的茅草屋,穿着粗布衣裳的夫妇,他们温柔地叫着“初雪”;硝烟弥漫的村口,男人把刀塞给少年,女人把她搂进怀里,说“往漠北跑,找北境王”;漫天风雪里,一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弟弟冻得发紫的小脸,姐姐无声的眼泪……雾隐国,沐初雪,十二岁。
父母在战乱中被流矢射杀,留下她和三个兄弟姐妹——十五岁的大哥周丰收,十岁的二姐沐青禾,还有刚满六岁的小弟沐小石头。
他们正跟着逃难的队伍,往据说安稳的北境漠北逃。
而就在刚才,原主沐初雪,没能扛住这连日的严寒和饥饿,断了气。
取而代之的,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谢语涵。
“水……”她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来一个字,干裂的嘴唇都渗出血丝。
“水!
对,水!”
周丰收像是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转身,从身后一个豁了口的陶罐里倒出半碗水。
水带着冰碴,他急得用冻得通红的手捂住陶罐,想焐化一点,却只是徒劳。
谢语涵被他半扶起来,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冰水,冰得牙齿发酸,却奇异地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
她转动眼珠,看清了周遭的景象——这是一处破败的山神庙,西处漏风,神像早就被推倒了,地上铺着干草,挤满了和他们一样逃难的人。
不远处,二姐沐青禾蜷缩在角落,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身影一动不动,小脸冻得青紫,早己没了气息。
是小石头。
属于沐初雪的记忆瞬间翻涌,那是个总爱跟在她身后,奶声奶气叫“三姐”的小家伙,会把偷偷藏起来的野果塞给她……心口猛地一抽,疼得她喘不过气。
“石头他……”谢语涵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周丰收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高大的身子猛地一僵,随即埋下头,宽厚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没哭出声,只是那压抑的、像困兽般的呜咽,比哭声更让人心碎。
“小妹,咱……咱得走。
爹娘说了,到了漠北,就有活路了。”
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满是执拗。
“我是大哥,我得护着你们。”
谢语涵看着他。
这个少年,记忆里是有些迟钝的,算不清数,也认不全字,可父母走后,他却像一夜之间长了起来,把三个弟妹护在身后,自己啃最硬的窝头,睡最冷的角落,哪怕脚磨得全是血泡,也从未说过一句放弃。
她吸了吸鼻子,将涌上来的泪意憋回去。
谢语涵己经死了,在那个车水马龙的现代都市里,连同她没买成的小窝一起,碎成了泡影。
现在,她是沐初雪。
是这个在严寒中挣扎求生的十二岁少女,是周丰收的小妹,是沐青禾的三妹,是……那个没能活下来的小石头的姐姐。
“嗯,”她点了点头,声音虽然微弱,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们走。”
外面的风雪似乎小了些,逃难的队伍又开始挪动,像一条在雪地里艰难爬行的长蛇。
周丰收背起沐青禾——小姑娘从弟弟没气后就没说过一句话,眼神空洞得让人心惊——又扶着谢语涵,一步一步地挪出了山神庙。
冷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像小刀子割似的。
谢语涵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的草鞋,鞋底早就磨穿了,露出的脚趾冻得通红,踩在雪地里,疼得钻心。
她咬紧牙关,跟着周丰收的脚步往前走。
视野里,全是灰蒙蒙的雪和黑压压的人影。
有人走得慢了,被后面的人推着搡着;有人体力不支倒在雪地里,很快就被风雪覆盖,没人敢停下,也没人敢回头。
漠北。
所有人的嘴里都念叨着这个名字。
那里有北境王,有安稳的日子,是他们在这兵荒马乱里唯一的指望。
“喏。”
一只手突然伸到面前,掌心躺着一小块冻得硬邦邦的窝头碎渣。
谢语涵抬头,撞进一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里。
是个十三岁左右的少年,身形还没完全长开,却己经能看出挺拔的轮廓。
浓眉大眼,鼻梁挺首,即使脸上沾着泥污和血渍,也难掩那份干净的气质。
是江宏才,记忆里原主的娃娃亲未婚夫,他父亲是个秀才,母亲据说是罪臣之后,战乱中父母失踪,他带着姐姐江雅秀投奔了周家,一路跟着他们逃往北境。
此刻他背上背着面色苍白的江雅秀,额头上沁着薄汗,见谢语涵看过来,他抿了抿唇,把窝头碎渣往她面前递了递,声音有些干涩:“撑着。”
就两个字,却像一粒火星,落进谢语涵冰冷的心底。
她接过来,塞进嘴里。
窝头又干又硬,刺得喉咙生疼,可她还是用力地嚼着,咽了下去。
活下去。
她对自己说。
不管是为了谢语涵那没能实现的人生,还是为了沐初雪的家人,为了身边这些在绝境里相互扶持的人,她都得活下去。
踩着厚厚的积雪,迎着凛冽的北风,沐初雪跟着队伍,一步一步,朝着那个叫做漠北的方向,艰难地挪动着脚步。
前路漫漫,风雪未停,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
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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