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轮轨的撞击声越来越重,像生锈的齿轮在脑子里绞。
林招弟蜷在硬座边缘,每一节脊椎骨都卡着凉气。
父亲裤腰带上鼓出的鳄鱼钱夹烙在她眼底,那里面装着她的卖身契——广西马山县中心小学的转学证明。
“死丫头再扭就扔你下去!”
母亲指甲掐进她手腕,和前世流水线上不锈钢夹子的触感重合了。
那时组长总骂她拧螺丝太慢,指甲盖翻起来血肉模糊也只能往机油里泡。
车厢弥漫着劣质烟草和脚臭发酵的闷气。
斜对面两个男人用粤语大声嘲笑:“丢!
粤西车就是猪笼啦,山沟老鼠滚回去正合适!”
父亲点头哈腰递烟,猩红火星落在他磨毛的化纤工装领口。
林招弟猛地站起。
“作死啊!”
母亲被她带得踉跄。
父亲眼睛鹰隼似的锁过来,沾着油腥的手攥住她胳膊:“憋不住了?”
她垂头盯着自己脚尖。
这双泛黄回力鞋是二妹穿剩的,右鞋跟补了三层胶,踩在地面像两块黏稠的口香糖。
但此刻鞋底下压着半片转学证明的边角——刚才起身时用膝盖顶落,母亲的大腿挡了父亲视线。
“...要上大号。”
胃里翻江倒海,喉头滚出黏糊哭腔。
前世在包装部打翻药水桶,她也是这样佝偻着给主管鞠躬。
父亲鼻腔里嗤出声响,鳄鱼皮钱夹在掌心转了两圈:“一刻钟。”
通向厕所的过道挤满蛇皮袋。
一个婴儿趴在人堆里啼哭,黏痰糊在皴裂的脸颊上。
林招弟蹭过他们温热的躯壳,听见自己的骨骼在薄皮下咯吱作响。
这十岁的瘦小身体拖着三十二岁的残魂,每一步都踩在刀尖。
厕所门栓扣死时,心脏重重撞上肋骨。
塑料折叠门内侧贴满泛黄的治疗淋病广告。
林招弟撕下其中一张,露出生满霉斑的钢板。
倒影里的人枯发稀疏,和前世被染发剂烧坏的头皮渐渐重叠——那时候她咬牙涂劣质染色膏,只为掩盖二十六岁就蔓延的灰白。
镜面下方挂着的“英雄”牌蓝黑墨水,玻璃瓶底刻着“阳江农场98”几个小字。
铁轨突然倾斜颠簸,窗边塑料盖板啪地弹开。
半瓶墨水倾倒下来,她下意识伸手去接。
蓝黑色液体漫过指甲缝里结痂的冻疮,刺痛感首钻脑髓。
就是这一瞬间。
肠衣包装机的齿轮声冲进耳膜——前世每天要套三万根猪肠衣在金属管上,指腹被冰水泡得发白溃烂,工头却说磨出血才能快上手。
此刻她抓向腰间的牛皮纸袋,肌腱爆出和拉动捆扎铁丝时同样的弧度。
刺啦!
封口胶带率先崩裂。
父亲用打火机燎过封口,燎出焦褐的爪痕。
前世她偷拿过期肠衣充饥,被铁闸门碾碎的尾指指甲也是这种焦褐色。
转学证明彻底暴露出来。
右下角马山县教育办的印章渗出油墨,那抹红像极了她割破手指后在工单上按的血指纹。
“林招弟,性别女,转入西年级二班......”母亲填表时絮叨过,“回老家便宜又安分,养到十六岁嫁人。”
厕所照明灯接触不良地爆闪。
斑驳墙面映出无数个晃动的人影:六岁跪着搓全家衣服冻裂膝盖的她,十一岁扛稻谷压弯脊椎的她,二十六岁倒在注塑机前咳血的她——无数个林招弟张着嘴,喉咙里涌出被农药毒死的工友阿玲喉咙深处那种粉色沫子。
嘶——啦!
纸张从正中豁开,裂缝劈开校长龙飞凤舞的签字。
墨水瓶被肘部扫倒,蓝黑色瀑布泼溅在纸页断裂处。
这触感太熟悉了。
去年中秋夜车间冷却塔泄露,滚烫的碱液淋上她后背,工作服瞬间蚀出破洞。
此刻转学证明正在融化,纤维吸饱墨汁后变软变烫,像一片正在溃烂的皮肤。
“叩叩!”
门板被砸得震颤,“掉厕所洞了?”
父亲的声音浸着醉醺醺的戾气。
上周他在农场受气后也是这样砸门,把二妹新买的英语磁带踩成碎片。
林招弟抓起湿透的纸浆,机械臂拉扯灌装线的动作贯穿脊椎——哗啦!
整扇折叠门被推开。
墨迹淋漓的残纸砸向父亲前襟。
蓝黑色在化纤工装上飞速晕染,仿佛毒气罐在他心脏位置爆开。
“脏了才好。”
三个字带着血锈味从她齿缝挤出,“配你。”
父亲瞳孔暴缩,脖颈青筋像绞紧的电缆。
他一把揪住她头发往上提,林招弟的脚尖在车厢地板上划出刺耳拖拽声。
前世被叉车撞飞时,安全帽扣带也是这样勒进下巴。
喉骨被挤压的窒息感中,她看见车窗映出母亲的脸——那个女人正弯腰捡钱夹,指腹在鳄鱼皮上爱惜地摩挲。
“看屁看!
拍下来!”
举着DV的乘客被前排大爷踹了一脚。
镜头歪斜着扫过车厢顶部的安全锤,黄油漆标记的击碎点像个鼓胀的脓包。
林招弟忽然停止挣扎,涎水顺着嘴角滑落。
前世工友癫痫发作咬断舌头后,主管就是这副嫌恶表情。
被掐着脖子按向车窗时,她瞥见站台飞速掠过的指示牌:阳江站,15:08。
窗外阳光劈入瞳孔,像探照灯扫过流水线。
她迎着光最后一次攥紧手掌,墨汁混合着唾液从指缝滴落——“叮叮咣咣!”
保温桶被踢翻的声音淹没她的呕吐。
热水泼在父亲裤管腾起白汽,烫猪毛的焦糊味弥漫开来。
旅客尖叫着推搡,墨汁飞溅处开满妖异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