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那年,我人生中第一次品尝到背叛的滋味,不是来自于某个亲密的朋友,而是来自于我曾无比信赖并为之奋斗的整个教育体系。那一天,我本该站在聚光灯下,接过通往中国顶尖学府的钥匙,成为这所省级重点高中近十年来最耀眼的新星。然而,当校长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带着怜悯和虚伪的语调念出另一个名字时,我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心中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那声音很轻,却震耳欲聋。他们偷走了我的未来,还想用“高考依然可以成功”这种廉价的鸡汤来粉饰太平。我没有哭,也没有闹。我只是在所有人的错愕中,平静地宣布了我的退学决定。因为我知道,当牌桌上所有人都出老千时,唯一能赢的方式,就是掀翻这张桌子。
距离最终面试结果公布还有三十分钟。
我坐在阶梯教室的第一排,背脊挺得笔直,白衬衫的领口被纪律委员出身的母亲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干净得像我过去三年的成绩单。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我面前的地板上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的微尘在光柱里翻飞、旋转,像一群为我加冕的金色精灵。
我叫林峰,是这所百年名校里一个近乎传说的存在。从高一第一次月考开始,“林峰”这个名字就雷打不动地占据着年级光荣榜的第一个位置。三十四次大大小小的考试,三十四次第一。物理竞赛、数学建模、英语演讲,我拿下的省级以上奖项证书,厚得像一本百科全书。
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那个唯一的、宝贵的、可以直接敲开京华大学校门的保送名额,除了我,不作第二人想。我的班主任王老师,一个带了二十年高三的特级教师,昨天还拍着我的肩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林峰啊,面试就当走个过场,别紧张。等你到了京华,可别忘了回母校看看,给学弟学妹们传授传授经验。”
我当时笑了笑,点头应下。我确实不紧张,那是一种源于绝对实力的自信。为了这个名额,我放弃了所有娱乐,像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将每一分钟都压榨到了极致。我刷过的题可以铺满这间教室,我背过的单词足以写成一部词典。我坚信,在绝对的优秀面前,任何旁门左道都将无所遁形。
今天,就是我十二年寒窗苦读最终兑现成果的日子。
“峰哥,稳了。”身旁的死党张浩用胳膊肘碰了碰我,压低声音,脸上是与有荣焉的兴奋,“你看陈浩那张脸,跟死了爹一样难看。他拿什么跟你争?”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隔着一个过道,陈浩正低头玩着手机,他确实显得异常平静,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漠然。这很不寻常。陈浩是年级的万年老二,也是这次保送名额唯一的竞争者。他的父亲是本地有名的企业家,给学校捐过一栋实验楼。凭心而论,陈浩的成绩也不差,但他和我之间,始终隔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在任何一次公平的较量中,他都没有胜算。
以往每次大考前,他都会表现出一种极具攻击性的焦躁,看我的眼神里总是充满了不甘和嫉妒。可今天,他太平静了,平静得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观众。
一种极其细微、难以名状的不安,像一根冰冷的针,轻轻刺了一下我的心脏。
我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将这丝不安归咎于临门一脚的过度敏感。我告诉自己,林峰,别胡思乱想,你的履历完美无瑕,你的表现无懈可击,胜利必然属于你。
阶梯教室的门被推开,校长和几位校领导陪着三位面试官走了进来。为首的是一位头发花白、戴着金丝眼镜的老教授,据说来自京华大学招生办。他脸上挂着和蔼的微笑,目光扫过我们,最终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似乎有些复杂。
面试开始了。我是第一个。
整个过程顺利得如同排练过一般。从自我介绍,到对专业领域的理解,再到对社会热点的看法,我的回答滴水不漏,引经据典,逻辑清晰。我甚至能看到那位老教授眼中一闪而过的欣赏。我能感觉到,我的表现征服了他们。
当我鞠躬致谢,走出教室时,我听到了身后评委席传来压抑不住的低声赞叹。张浩立刻迎了上来,兴奋地给了我一拳:“牛逼!我刚才在门外听了几个词,什么‘逻辑缜密’、‘视野开阔’,这不就是说你吗?”
我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是的,结束了。我赢了。
下一个进去的是陈浩。
等待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我坐在座位上,开始畅想未来。京华大学的未名湖,博雅塔,那些只在画册上见过的风景,即将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我甚至已经规划好了我的大学四年,双学位、奖学金、进入顶尖的实验室……
我的父母此刻应该也等在校门口,他们都是普通的工人,一辈子省吃俭用,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我身上。我几乎能想象到,当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们时,他们脸上那混杂着骄傲、激动和泪水的表情。
这份期待,甜得让人心醉。
大约二十分钟后,陈浩出来了。他的表情依旧平静,看不出喜怒。他没有看我,径直走回自己的座位,继续玩手机,仿佛刚刚参加的不是一场决定命运的面试,而是一次无关紧要的随堂测验。
他的反常,让我心中那根冰冷的针又刺了一下,而且更深了。
终于,校长拿着一个信封,满面红光地走上了讲台。阶梯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我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整理了一下衣领,准备迎接属于我的荣耀时刻。
“同学们,老师们,”校长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经过京华大学招生办老师们严谨、公正的面试考核,以及我校保送生推荐小组的综合评议,我们最终确定了本年度的保送生人选。”
他顿了顿,故意卖了个关子,脸上洋溢着一种我看不懂的笑容。
“这是一位品学兼优、全面发展的优秀学生,他不仅学习成绩优异,在社会活动和领导力方面也展现出了卓越的潜质……”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这些赞美之词,就像是为我量身定做。
然而,我旁边的张浩却皱起了眉头,他凑过来,用蚊子般的声音说:“不对啊峰哥,怎么听着有点不对劲?‘领导力’?你不是学生会主席,陈浩才是啊。”
我的心脏猛地一沉。
我死死盯着校长的嘴,周围的一切声音都仿佛消失了。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他那两片正在开合的嘴唇。
“……这位同学就是——高三一班的,陈浩同学!”
“轰”的一声,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我看见校长满脸堆笑地向陈浩伸出手,看见陈浩不紧不慢地站起身,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胜利者的微笑,那微笑里充满了对我无声的嘲讽。我看见周围的同学脸上错愕、不解、同情、幸灾乐祸的复杂表情。我看见我的班主任王老师,那个昨天还对我充满信心的男人,此刻却深深地低着头,不敢与我对视。
整个世界变成了一出荒诞的默剧。
热烈的掌声响了起来,稀稀拉拉,却又无比刺耳。
“为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干涩,沙哑,像砂纸在摩擦。
张浩在我身边气得浑身发抖,他想站起来理论,被我一把按住了。
我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讲台。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我,掌声也渐渐停了。人们大概以为我要去向陈浩表示祝贺,展现我的风度。
我没有看陈浩,我的眼睛直视着校长,那个笑容僵在脸上的男人。
“校长,我想知道评选标准。”我的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足以让教室里每一个人都听见,“我的成绩,我的竞赛奖项,哪一项不如他?”
校长的脸色变了变,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他扶了扶眼镜,用一种官僚特有的圆滑口吻说:“林峰同学,你的优秀我们有目共睹。但是保送生的评选,是一个综合考量的过程,不仅仅看分数。陈浩同学在学生工作、组织能力上的表现非常突出,这也是大学非常看重的一项‘综合素质’。”
“综合素质?”我笑了,笑声里带着无尽的冰冷和讥讽,“所以,我三十四次年级第一,五个省级一等奖,在您看来,比不过他组织了一场校运会?还是说,他父亲捐赠的那栋实验楼,也算进了他的‘综合素质’里?”
这句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浪。台下的学生们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老师们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校长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林峰同学!”他一字一顿地喊出我的名字,语气中充满了警告,“请注意你的言辞!这是对学校推荐小组和京华大学招生办的污蔑!”
“污蔑?”我向前一步,逼视着他,“那请您把我们两个的档案完整公开,把面试官的打分标准和具体分数公开,让全校师生都看一看,到底谁才够格!您敢吗?”
他不敢。我从他躲闪的眼神里看到了心虚。
一旁的陈浩终于开口了,他抱着手臂,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林峰,承认别人比你优秀就那么难吗?只会死读书的书呆子,早就过时了。大学要的是全方位的人才,你懂吗?”
“我懂。”我转头看着他,眼神平静得可怕,“我懂的是,有些人的起跑线,画在了别人的终点线上。恭喜你,陈浩,你用你父亲的钱,买到了一个本来你永远也够不到的梦想。”
我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我的班主任王老师身上。他终于抬起了头,眼神里满是愧疚和挣扎。
“王老师,”我轻声问,“您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他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最后只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低下了头。
够了。
一切都明白了。这不是一场公平的竞争,而是一场早已内定好主角的表演,我只是那个用来衬托主角光环的、最卖力的丑角。他们所有人都知道真相,只有我,像个傻子一样,沉浸在自己编织的“天道酬勤”的美梦里。
那一刻,所有的愤怒、不甘、屈辱都瞬间消失了。取而代ของ是-种彻骨的寒冷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
我为什么要留在这里?留在这个用谎言和交易构筑的、早已腐烂不堪的系统里,陪他们演完这最后几个月的戏?然后带着这份屈辱,去参加一场所谓“公平”的高考,去争抢他们施舍的另一个机会?
不。
我的人生,不该是这样。
我转过身,面对着台下所有震惊的面孔,拿起讲台上的话筒。
“我,高三一班林峰,”我的声音通过音响,清晰地回荡在教室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从这一刻起,自愿放弃学籍。我退出。”
说完,我把话筒轻轻放回原位,在死一般的寂静中,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间教室。
我没有去看校长铁青的脸,没有去看陈浩错愕的表情,也没有去看王老师痛苦的神情。
当我推开大门,刺眼的阳光再次拥抱我时,我感觉到的不是迷茫和恐惧,而是一种挣脱枷锁的、前所未有的自由。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将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路。一条更艰难,却完全由我自己掌控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