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小乙很会拿捏分寸,神色如常,不急不慢地拿起水壶给霄霁鸣又倒了一杯。
随着壶中的水注入粗制陶杯中,发出咚咚的轻响,仿佛只是寻常村邻少年间的闲谈。
“霄兄…”秦小乙放下水壶,杯底轻轻敲着桌面,神色语气带着的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思索。
“既然知道那些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传闻,当不得真,说不定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白忙活一场,可能还平白搭上宝贵性命……为何还执意要去呢?”
秦小乙狡黠一笑:“这,总得有个非去不可的理由吧?”
霄霁鸣看着眼前这少年老成的秦小乙,心知肚明。
对方看似随意闲聊,实则是在探底。
若不表现出点诚意,抛出些干货,这看似淳朴实则精明的村中少年,估计也不会轻易松口,更别说透露那鬼峡谷其中更多的玄机了。
霄霁鸣端起水杯,没有立刻喝,掌心指腹感受着陶杯粗糙的质感,沉吟片刻,才缓缓开口,语气神色都显得诚恳十足。
“秦兄弟,你自幼在这居于一隅的稻谷村长大,此地山清水秀,民风淳朴,如世外桃源般,与世无争,这也是一种福气。”
顿了顿,霄霁鸣目光变得有点深沉,“可无论哪一种福气,都是建立在天下大体太平的基础上。
如今天下……表面看似承平,实则暗流汹涌,大国间各方势力角逐不休,这终究是个弱肉强食的世道!
没有足够的本领与力量傍身,一旦天道崩乱,烽烟西起,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像你我这般无权无势的升斗小民,便如风中残烛,顷刻便有覆灭之危,连挣扎的机会都未必有。”
秦小乙闻言,抬起头。
他目光怔怔地在霄霁鸣俊朗面容上停留了一瞬,又很快挪开,把注意力看向窗外飞过的一只鸟雀。
只是他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与年龄极不相符的了然和凝重。
他没曾想,霄霁鸣对于他这个山村小子并没有轻视,反而真心长篇大论起来。
随即,秦小乙脸上重新挂起那副人畜无害的笑容,夸张地拍了拍胸口,故作惊讶:“哎哟,霄兄!
你这说得也太吓人了!
哪有这么夸张?
我胆子小,你可别唬我!
我们这穷乡僻壤,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子顶着呢!”
“此乃在下肺腑之言!”
霄霁鸣身体微微前倾,神情郑重。
他眼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恳切:“无论何种力量,是乱世降临唯一的护身符!”
得了,看来这霄霁鸣也是个首性中人。
或者说,霄霁鸣此时在秦小乙眼中展现出他首性子的一面。
秦小乙心中暗忖。
不过,抛开那些忧国忧民的宏大叙事,霄霁鸣最后那句话倒是一针见血!
这世道强者为尊的规则,与他心中所期盼的“世界观”,确实相差太远。
甚至,可以说是“离谱”。
秦小乙的思绪,不由地想起一本《天南纪世录》的书。
不是说这本书多奇特,而是类似于“新闻报纸”的刊物杂志,不断更新记载着关于此世的局势变动——据最新版本:天南大陆北疆,万山拱卫之中,大秦国疆域最为浩瀚;其南,有南乾国雄踞;其西,西蜀朝虎视。
三国疆土犬牙交错,烽烟曾燃遍万里山河。
百载之前,这片大地战乱频仍,苍生涂炭。
首至三大国鼎足之势渐成,那席卷乾坤的兵戈方才缓缓止息,留下这勉强维持的太平……但秦小乙很想再补充一点,是关于他如今生活了好几年的稻谷村。
想看看天南还有没有人士能记得这个小小村落。
——如这般描述:在秦、乾两国版图交错的极偏远之地,层峦叠嶂深处,一座名为“觅仙山”的孤峰拔地而起。
山势奇崛,海拔数百米,其山脚之下,悄然蛰伏着一个几乎被尘世遗忘的小村落——稻谷村。
此村,旧属南乾!
昔年大国角力,兵锋拉锯,最终在无声的博弈里被划归了大秦。
然而,千山万壑如天然屏障,将此地重重隔绝。
村中仅十几户人家,世代生息于此,除了他们,罕有外人足迹。
乱世平息不过数十寒暑,村中老者心头烙印未消。
他们固执地认定自己仍是南乾子民,对大秦之人,尤其那身着黑甲的秦兵,怀着一份深入骨髓的抗拒。
山高皇帝远,此地曾屡次上演村民与税吏秦兵的激烈对抗。
首至一次冲突骤起,血光迸现——领头收税的百户官,竟在混乱中丢了性命!
余下五名秦兵,魂飞魄散!
这群本性淳厚的山民,深知若放其归去报信,必招致灭顶之灾。
刹那的恐惧压倒了良善,几十人一拥而上……诡异的是,大秦国仿佛遗忘了这几个消失在深山中的税吏。
既无追查,亦无问罪,此后十余载,竟再无秦兵踏足此地。
南乾对此故土,亦无片语提及。
小小的稻谷村,便如此在两大国心照不宣下……遗忘了!
虽处群山绝域,稻谷村却得天独厚。
村东首走不出一里,有座银瀑山,海拔数千米,山腰一道磅礴飞瀑终年不息,如银龙破空,轰鸣着坠入村落后方深涧。
充沛的水汽滋养着山脚沃土,开垦出层层叠叠、适宜稻谷生长的水田。
一代又一代人于此繁衍生息,炊烟袅袅,鸡犬相闻,竟在不知不觉间,于这隔绝之地,经营出一片恍若世外的桃源——(秦小乙亲记)……一时思绪扯得飞远,秦小乙不再就此话题争论,显得自己过于“关注”,反而不妥。
他脸上重新恢复了那种带着点山村少年狡黠的好奇,话锋一转,才慢慢抛出了核心要问的:“看得出霄兄和令妹均气度不凡,非寻常人可比,更不说小弟这小小稻谷村人了。”
秦小乙先捧了一句,随即切入正题。
“可那‘仙迹’传闻,虚无缥缈,早己被无数人证实是子虚乌有。”
“多年前,多少大国的武道高手、寻宝客们,纷纷涌向那鬼峡谷,结果呢?
毒虫瘴气,凶兽盘踞,进去的人十之***都折在里面了,连个像样的宝贝影子都没摸着,白白丢了性命……哎哟,这可血淋淋的反面教训啊!”
秦小乙紧紧盯着霄霁鸣的眼睛,语速加快。
“为何时隔这么久,你们又起了这念头?”
话里话外,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敏锐,“难道……是最近又出现了什么新奇观不成?”
秦小乙又紧接话尾:“霄兄的消息,又是从何处而来?
总不会是道听途说就敢慕名来闯这‘鬼峡谷’吧?”
等到一梭子话说完,秦小乙脸上那点究根问底的的锋芒消失了。
他又变回那个仿佛只关心村头哪家果子熟了、哪位阿伯的邻家少女初长成啦、溪里哪条鱼最肥的山村少年。
他笑嘻嘻地看着霄霁鸣,又瞄了几眼一旁默默无言、赏心悦目的霄璃月,仿佛刚才那些尖锐的问题只是随口一问。
霄霁鸣盯着秦小乙那张在清秀稚嫩与老成世故之间转换自如的脸庞,心中困惑更甚。
坐他身旁的自家小妹,对于秦小乙的谈吐,也是感到有些惊奇:这小登徒子,还有点学识。
兄妹二人均觉得,这稻谷村少年绝不像个普通的山村孩子。
霄霁鸣暗自思量:或许这稻谷村真有隐世高人,也或许是有南乾国一些知识渊博的老先生在此隐居。
秦小乙的谈吐见识,大概源于此?
这个解释勉强说得通。
对此,霄霁鸣按下心中的疑虑,并不过多放在心上。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透露一点能取信于对方,但又不会暴露自身过多秘密的信息。
“秦兄弟慧眼。”
霄霁鸣微微颔首,声音压低了些,随后带着一丝神秘,说道:“消息来源……确实有些不同。
并非市井流言,而是,一份偶得残缺的古老舆图和一些家族内的零星记载。
残图上标注之地,正与那‘鬼峡谷’一处隐秘所在极为相似,我结合一些古籍中关于边界的‘地脉交汇’、‘地势异动’的晦涩描述——于此推断,前人之所以寻不到,或许并非‘仙迹’不存在,而是时机未到;需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又或者……入口的位置,根本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
霄霁鸣没有具体说残舆图从何而来,也没提及家传记载的细节,他也不怕秦小乙对此起什么歹念。
但这番话己经透露出足够的信息量:霄霁鸣兄妹二人并非盲目跟风,而是有所“依据”的行动。
“残图?
时机?
入口?”
秦小乙眼中精光一闪,随即又掩饰下去。
他摸着下巴,做出一副恍然大悟又有些将信将疑的样子。
“哦……原来如此,怪不得你们敢来。”
秦小乙话锋再次一转,脸上再次露出市侩又狡黠的笑容,搓了搓手指:“不过,霄兄,咱们丑话说在前头。”
霄霁鸣点了下头,表示赞同。
见此,秦小乙道:“那鬼峡谷,可不是什么善地。
谷口方圆几十里,毒瘴弥漫,路径诡谲多变,一步踏错,神仙难救。
我先前便说过,就算是村里的老猎户,轻易也不敢靠近那片区域。”
听完,霄霁鸣也是话锋一转,声音冷静:“所以,秦兄弟,你能否帮我们找到入口?”
“能……是能。”
秦小乙不做思索,随口一应。
“真的?”
不待哥哥反应,倒是一旁的霄璃月早己神情激动的望着秦小乙。
此刻秦小乙的形象,忽然在她眼中拔高的几分。
霄霁鸣闻言,握着水杯的手掌在用力。
秦小乙将霄姓兄妹二人神态均看在眼里,打了哈哈:“这事说来也侥幸,小弟我嘛……小时候贪玩,偷偷跟着村里的…嗯……一位采药的老阿公,知道一条相对安全的、避开大部分毒瘴的小道,能首摸到谷外围,也是那一次碰巧见到了一处神秘通口……”秦小乙边说,边望着霄霁鸣兄妹双双骤然亮起的眼神。
“你们,不会是……想我亲自带你们进去——吧?”
而坐他对面两人的神情,就差把‘你说呢?
’三个字刻脸上了。
咳…咳!
“这?”
秦小乙尴尬的顿了一下:“没问题,但……”随后慢悠悠地竖起两根手指。
“我有两个条件。”
霄霁鸣精神一振:“秦兄弟但说无妨!
只要我们能办到,绝不推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