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的热闹劲儿还没完全散去,耳朵里仿佛还残留着爆竹的余响,嘴巴里也似乎还有糖果的甜腻。
但日历己经翻到了初二,按照妈妈这边的老规矩,今天是“回娘家”的日子。
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我就被妈妈从暖和的被窝里挖了出来。
“雪梅,快醒醒!
今天去姥姥家,可不能迟到!”
妈妈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同于昨天的急切和兴奋。
爸爸也早早起来了,正把大包小包的年货往一个看起来有点旧但擦得锃亮的旅行袋里塞。
有给姥姥姥爷的营养品,有给大姨小姨家的点心,还有给我那几个表姐妹准备的糖果和小玩意儿。
旅行袋鼓鼓囊囊,像一只吃撑了的大青蛙。
坐在开往姥姥家的长途汽车上,我还有点迷迷糊糊。
车窗外的景色飞快地向后退去,光秃秃的树枝,覆盖着残雪的田野,偶尔闪过贴着红对联的农家小院。
车厢里弥漫着混合着汽油味、食物味和人体气息的复杂味道,有些大人打着盹,有些人在聊天。
我靠在妈妈身上,听着她和旁边一位同样回娘家的阿姨小声说着话,话题很快就绕到了“你家那位”、“孩子他爸”身上。
“唉,我们家那个,过年就知道打牌,孩子作业也不管……”那阿姨叹着气。
“都一样,我家那个也是,回来就往沙发上一躺,油瓶倒了都不扶。”
妈妈也附和着,语气里带着点无奈,但似乎又习以为常。
我听着,心里有点奇怪。
爸爸在家里也会帮忙啊,虽然有时候笨手笨脚的。
为什么这些阿姨的妈妈们,好像都对家里的“爸爸”有点怨气呢?
大人的世界,真是难懂。
颠簸了近两个小时,车子终于在一个熟悉的小镇车站停下。
刚下车,一股带着泥土和鞭炮碎屑味道的冷风就灌进脖子,我忍不住缩了缩。
远远地,就看到姥姥裹着厚厚的棉袄,站在路口张望。
看到我们,她布满皱纹的脸上立刻绽开了笑容,快步迎了上来。
“妈!”
妈妈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又软又亮,带着点撒娇的味道,跑过去挽住了姥姥的胳膊。
“姥姥!”
我也大声喊着跑过去。
“哎哟!
我的秀芬回来啦!
我的小雪梅!
可想死姥姥了!”
姥姥一把搂住我,粗糙温暖的手掌摸着我的脸,又仔细打量妈妈,“瘦了没?
工作累不累?”
“不累,妈,我好着呢。”
妈妈笑着,眼圈却有点红。
爸爸提着大包小包跟在后面,憨厚地笑着:“妈,过年好!”
“建国也来了,好,好!
快回家,家里暖和!”
姥姥招呼着,拉着我和妈妈的手就往家走。
姥姥家在一个安静的小院里,几间平房,院子里种着几棵光秃秃的枣树。
一进屋,一股混合着饭菜香、炉火气和淡淡药味的温暖气息就包裹了我们。
姥爷坐在炉子边的藤椅上,戴着老花镜看报纸,看到我们进来,也高兴地放下报纸:“回来啦!
路上冷吧?
快烤烤火!”
刚坐下没多久,门帘一掀,大姨风风火火地进来了。
大姨夫没来,说是厂里值班。
大姨嗓门大,一进门就带来了热闹:“妈!
秀芬!
建国!
雪梅!
哎呀,可算把你们盼来了!”
她手里也提着一堆东西,放下东西就过来捏我的脸,“雪梅又长高了!
成大姑娘了!
学习咋样啊?
考第几名?”
大姨家的大表姐林静己经工作了,今天没来。
二表哥林涛在读高中,也跟着来了,个子高高的,有点腼腆地跟我们打了招呼,就躲到里屋玩手机去了。
紧接着,小姨也到了。
小姨夫陈志远没来,小姨说他有台紧急手术。
小姨穿着时髦的羊绒大衣,妆容精致,手里只拎着一个精致的手袋,不像大姨和妈妈那样大包小包。
她一进来,屋子里仿佛亮堂了几分。
“姐!
姐夫!
雪梅!”
小姨声音清脆,带着点都市白领的利落劲儿,“妈,爸,过年好!”
她放下手袋,从里面拿出几个包装精美的礼盒,“爸,这是给您带的茶叶。
妈,这是进口的保健品,对关节好。”
“哎呀,花这钱干啥!”
姥姥嘴上说着,脸上却笑开了花。
姥爷也点点头:“志远没来啊?
医生就是忙。”
“可不是嘛,大过年的也不消停。”
小姨撇撇嘴,随即又笑起来,“不过也好,省得他来了拘束,咱们娘几个好好说说话。”
小姨家的表弟陈小宇才三岁多,长得虎头虎脑,正是闹腾的时候,一进门就满屋子跑,小姨在后面追着:“小宇!
慢点!
别碰姥爷的茶壶!”
很快,厨房就成了妈妈、大姨、小姨的“主战场”,也是“女儿会”的核心地带。
姥姥是总指挥,妈妈负责切菜配菜,大姨掌勺,小姨则一边象征性地剥着蒜,一边负责“联络感情”和“活跃气氛”。
我被赋予了“陪小宇玩”和“随时听候差遣(比如递个盘子拿个碗)”的重任,于是得以在这个弥漫着油烟、蒸汽和食物香气的温暖空间里,近距离旁听这场属于妈妈、姨妈和姥姥的“秘密会议”。
起初的话题很家常,围绕着我们这些孩子。
“雪梅期末考得怎么样?
听说作文拿奖了?”
小姨一边剥蒜一边问。
“还行,语文不错,数学马虎了点。”
妈妈切着土豆丝,刀工又快又细。
“马虎可不行!
现在竞争多激烈啊!
你看我们家小宇,才三岁,他爸就念叨着要给他报什么国际幼儿园的亲子班了,贵得要死!”
小姨说着,语气里带着点炫耀,又有点无奈。
“孩子那么小,报啥班啊?
瞎花钱!”
大姨正“滋啦”一声把肉片倒进滚烫的油锅里,油烟腾起,她熟练地翻炒着,“我们家涛涛,高中了,那才叫费钱!
补习费、资料费,跟流水似的!
成绩还不上不下,愁死个人!
他爸就知道说‘尽力就行’,屁用没有!
压力全在我身上!”
“男孩子嘛,开窍晚。”
姥姥坐在小板凳上,慢悠悠地摘着豆角,“涛涛是个好孩子,就是贪玩点。
你多盯着点。”
“我盯?
我盯得住吗?
他爸啥也不管!
回家就往沙发上一躺,手机不离手!
问急了就说累!
谁不累啊?”
大姨的声音陡然拔高,锅铲在锅里敲得当当响,像是在发泄某种情绪。
厨房里的气氛微妙地变了一下。
妈妈切菜的手顿了顿,没说话。
小姨抬眼看了看大姨,又低下头继续剥蒜,长长的睫毛垂着。
姥姥叹了口气:“男人嘛,都那样。
你爸年轻时候也一样,油瓶子倒了都不扶。
现在老了,知道帮***点活了。”
“妈,您那是熬出来了!”
大姨的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带着怨气,“我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林涛他爸,您是不知道,现在厂子效益不好,他那个破班,挣不了几个钱,脾气倒见长!
回家就拉着个脸,好像我欠他似的!
昨天大年初一,就因为我说了句‘少喝点’,差点跟我吵起来!
当着孩子的面!
这叫什么事儿啊!”
大姨说着,眼圈有点红,她赶紧用袖子抹了一下,继续用力翻炒着锅里的菜。
油烟机嗡嗡地响着,盖过了她声音里的一丝哽咽。
“姐,你也别太往心里去。”
妈妈终于开口了,声音温温柔柔的,“姐夫可能就是压力大,一时没控制住。
大过年的,别生气了。”
“压力大?
谁压力不大?”
大姨反驳道,“我白天上班累死累活,晚上回来还得伺候他们爷俩,我压力不大?
他倒好,回来就甩手掌柜!
我上次体检,医生说我有乳腺增生,都是气出来的!”
她越说越激动,锅铲挥舞得更用力了。
“乳腺增生?”
小姨抬起头,关切地问,“严重吗?
姐,你可别不当回事,得定期复查。”
“查什么查?
哪有那闲工夫!
再说,查出来又能咋样?
还不是得这么过!”
大姨的语气里充满了疲惫和一种认命般的无奈。
这时,小宇跑过来抱住小姨的腿:“妈妈!
饿!
吃糖!”
“乖,等会儿就吃饭了,现在不能吃糖。”
小姨弯腰抱起小宇,亲了亲他的脸蛋,话题也自然地转到了自己身上,“我们家那位,倒是不甩脸子,就是太忙!
手术一台接一台,家就跟旅馆似的。
有时候半夜回来,有时候刚躺下电话又响了。
我一个人带孩子,累是累点,倒也清净。”
她语气轻松,但细听之下,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志远是干大事的,忙点正常。”
姥姥插话道,“你呀,也别太要强,该让他帮忙就得让他帮。
孩子又不是你一个人的。”
“让他帮?”
小姨嗤笑一声,“算了吧!
上次让他给小宇冲个奶粉,差点没把厨房点了!
笨手笨脚的,还不如我自己来呢。
再说了,人家是拿手术刀的,金贵着呢,我可不敢使唤。”
她的话里带着调侃,但也透着一股“习惯了靠自己”的独立。
“那你们……没打算再要一个?”
大姨试探着问,锅里的菜己经炒好,她关了火。
“要什么要?”
小姨立刻摇头,语气坚决,“一个小宇就够我折腾了。
再说,我们俩都忙,哪有精力?
我跟志远早就说好了,丁克谈不上,但一个就够了。
把所有的爱和资源都给小宇,把他培养好,比什么都强。
我可不想像……”她顿了顿,没往下说,但眼神瞟了一眼大姨,意思不言而喻。
大姨没吭声,默默地洗锅,准备炒下一个菜。
气氛又有点沉闷。
姥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叹了口气:“你们啊,各有各的难处。
当女人,都不容易。
秀芬,”她转向妈妈,“你跟建国还好吧?
没红脸吧?”
妈妈正在切姜丝,闻言笑了笑:“妈,我们挺好的。
建国虽然有时候粗心,但知道顾家,也疼雪梅。
家里的事,他也搭把手。”
妈妈的语气平和,带着一种知足常乐的淡然。
“那就好,那就好。”
姥姥点点头,“家和万事兴。
两口子过日子,哪有不磕磕绊绊的?
牙齿还碰舌头呢!
关键是互相体谅,别太计较。
你看我跟你爸,吵吵闹闹一辈子,不也过来了?”
“妈,您那是老黄历了!”
小姨不以为然,“现在时代不一样了。
女人也能顶半边天,凭什么就得忍气吞声?
像大姐这样,累死累活还不落好,图啥呀?
要我说,该争取就得争取,该沟通就得沟通,实在不行……”她没说完,但那个“离”字似乎就在嘴边。
“小萍!
瞎说什么呢!”
姥姥立刻板起脸,“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孩子都那么大了,说什么胡话!
两口子打架,床头打床尾和,哪有动不动就提那个字的!”
姥姥的语气很严厉。
小姨撇撇嘴,没再反驳,但脸上的表情明显是不服气。
大姨低着头,默默地炒菜,看不清表情。
妈妈则轻轻叹了口气。
厨房里只剩下锅铲碰撞声、油锅的滋滋声和抽油烟机的轰鸣。
刚才还热闹的“女儿会”,此刻却弥漫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沉重和压抑。
那些关于“他”的抱怨、关于“累”的倾诉、关于“值不值”的疑问,还有姥姥那句带着传统重量的训斥,都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
我抱着小宇,站在角落里,看着妈妈们忙碌的背影,听着她们或激动、或无奈、或平静、或叛逆的话语,心里像塞了一团乱麻。
原来妈妈们聚在一起,不只是为了做饭,更是为了说这些平时没人听的话吗?
原来大姨过得这么不开心?
原来小姨虽然光鲜亮丽,也有她的烦恼?
原来姥姥觉得“离婚”是很可怕的字眼?
大人的世界,尤其是“结婚”这件事,好像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得多。
它不像院子里的拜年,有红包有糖果有热闹;它更像这厨房,有温暖的炉火,有诱人的香气,但也有呛人的油烟,滚烫的油锅,和藏在角落里的、不易察觉的叹息。
吃饭的时候,气氛重新热闹起来。
大人们不再谈论那些沉重的话题,转而聊起了家长里短、小镇上的新鲜事。
大姨的脸上也重新挂上了笑容,不停地给大家夹菜。
小姨则兴致勃勃地讲着她工作上的趣事。
姥姥姥爷看着满堂的儿孙,笑得合不拢嘴。
只是,当大姨低头扒饭的时候,我好像看到她飞快地用手背擦了一下眼角。
当小姨说到兴起,提到“我们公司那个谁谁谁又离婚了”时,姥姥立刻咳嗽了一声,打断了她的话。
吃完饭,大人们收拾碗筷,继续在厨房里洗洗涮涮,小声地说着话。
我带着小宇在院子里玩,捡地上的小石子。
阳光暖暖地照着,屋檐下还挂着冰凌。
我无意中走到堂屋的沙发边,看到沙发垫子下面似乎压着个亮晶晶的东西。
我好奇地抽出来一看,是一个小小的、有点旧的金戒指。
我记得,这是大姨手上常戴的那个,只是今天好像没见她戴。
我拿着戒指跑进厨房:“大姨,你的戒指掉沙发下面了!”
大姨正在擦灶台,闻言转过身,看到我手里的戒指,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表情,有惊讶,有尴尬,还有一丝……难以形容的悲伤?
她很快接过戒指,勉强笑了笑:“哦,谢谢雪梅,我说怎么找不到了呢。”
她随手把戒指塞进了裤兜里,继续低头擦灶台,动作有些用力。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那个小小的金戒指,好像不只是个首饰。
它是不是也像大姨一样,被什么东西压着,藏在了看不见的地方?
回家的路上,我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
脑海里回响着厨房里那些断断续续的对话,大姨红了的眼圈,小姨不服气的撇嘴,姥姥严厉的训斥,还有妈妈那声轻轻的叹息。
那些关于“他”、关于“累”、关于“值不值”、关于那个不能轻易说出口的“离”字的讨论,像一团团模糊的影子,在我心里盘旋。
“妈,”我忍不住问,“结婚……是不是很累啊?”
妈妈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摸了摸我的头:“傻孩子,怎么突然问这个?
累不累啊……嗯,就像姥姥说的,过日子嘛,总有累的时候,但也有开心的时候啊。
就像今天,看到姥姥姥爷高兴,妈妈就很开心。”
“那大姨……好像不开心?”
我小声问。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轻轻地说:“大姨……她有她的难处。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你还小,别想那么多。”
爸爸在前面开着车,也插话道:“雪梅,记住啊,以后找对象,眼睛得擦亮点!
得像爸爸这样的才行!”
妈妈“噗嗤”一声笑了,轻轻捶了爸爸一下:“没个正经!”
车里又恢复了轻松的气氛。
但我心里那个关于“结婚”的巨大问号,并没有消失,反而因为今天听到的、看到的,变得更大了,更复杂了。
它不再只是院子里不同夫妻的相处模式,还加上了大姨的疲惫、小姨的独立、姥姥的坚持,还有那个被压在沙发垫子下的、小小的金戒指。
回到西合院,天己经黑透了。
院子里各家窗户透出温暖的灯光。
我拿出日记本,趴在桌上,回想着姥姥家厨房里那场五味杂陈的“女儿会”,工工整整地写下:正月初二 晴转多云去姥姥家。
坐好久的车。
姥姥抱我了,暖和。
厨房好热闹,妈妈、大姨、小姨、姥姥都在。
她们说的话,好多听不懂。
大姨好像很累,很生气大姨夫。
小姨说“一个孩子就够了”,姥姥不让说“离婚”。
大姨的戒指掉沙发下面了,她好像有点难过。
结婚到底是什么呢?
为什么大人们说起来,有的笑,有的叹气?
妈妈说她有开心的时候。
爸爸说他很好。
我还是不明白。
明天要去大伯家?
爸爸的哥哥家。
又是什么样的呢?
写完,我合上日记本。
窗外的西合院很安静,只有风声和隐约的电视声。
但我的脑海里,却像姥姥家的厨房一样,充满了各种声音和情绪。
这“围城”里的世界,似乎从西面八方涌来,变得越来越庞大,也越来越让人好奇,又有点……隐隐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