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盘磕在水泥地上的声响,把林砚从混沌中拽了回来。
早饭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糊,配着半块发黑的窝头。
他蹲在墙角,用勺子慢慢搅着碗里的糊状物,玉米的馊味钻进鼻腔时,胃里一阵翻腾。
昨天那碗炒粉丝的香味还残留在舌尖——原来自由的味道,连带着食物的香气,都能被牢门割得这么分明。
“7304,发什么愣?”
李哥的声音在牢门外响起,橡胶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很轻,和张队长的皮鞋声截然不同。
林砚抬起头,看见李哥正把一个额外的窝窝头塞进铁栏杆,那窝头是黄白色的,显然是新蒸的。
“谢李哥。”
他低声说。
李哥没应声,只是往走廊两头看了看,确认没人后,才压低声音:“老陈没了。”
林砚手里的勺子“当啷”一声掉进铁盘。
玉米糊溅到裤腿上,留下一小片黄渍,像块丑陋的疤。
“没了?”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怎么会……今早发现的,在转移车上。”
李哥的声音压得更低,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钥匙串,“说是突发心脏病,但我看见他后颈有淤青。”
后颈的淤青。
林砚的指尖猛地发凉。
他想起老陈塞纸条时那双颤抖的手,想起今早经过牢门时,老陈嘴唇动的那一下——现在才反应过来,那不是在说话,是在发抖。
“他……”林砚想问“纸条有没有被发现”,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铁栏杆的阴影落在李哥脸上,看不清表情,但那双眼睛里的疲惫,像蒙着层灰。
李哥没再说话,转身时橡胶鞋底在地上拖出长长的一声响。
林砚盯着那扇紧闭的牢门,忽然觉得喉咙被什么堵住了。
老陈才五十出头,总爱说自己出去后要开个修鞋铺,还说要教他怎么用鱼线开锁——那些话现在想起来,像根细针,一下下扎着太阳穴。
他抓起那个新蒸的窝头,用力往嘴里塞。
干硬的面渣剌得嗓子生疼,却压不住胸腔里的轰鸣。
老陈的死不是意外,张队长的皮鞋声、后颈的淤青、没说完的话……这些碎片在脑子里撞来撞去,最后拼成三个字:陈默救。
陈默到底是谁?
放风时间在中午。
铁丝网外的麻雀又飞来了,蹦蹦跳跳地啄着地上的米粒,那是李哥故意撒的。
林砚靠在墙角,假装晒太阳,眼角的余光却在人群里扫——他在找姓陈的人。
食堂的老陈正蹲在灶台边抽烟,烟卷的火光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明灭。
他今天没像往常一样往林砚这边看,只是不停地用脚碾着地上的烟灰,像在藏什么东西。
而陈队长,那个传说中拿过射击冠军的狱警,正背着手在铁丝网边踱步。
他穿着深蓝色的制服,腰杆挺得笔首,左手手腕上果然有块月牙形的疤,在阳光下泛着浅白的光。
他的皮鞋是黑色的,擦得锃亮,踩在草地上却没发出一点声音,和张队长那故意张扬的脚步声完全不同。
“看什么呢?”
一只手突然搭在林砚的肩膀上,吓得他猛地回头。
是同监区的老王,因为打架进来的,胳膊上纹着只老虎。
老王往陈队长的方向努了努嘴,“少看他,那人冷血得很。
去年有个犯人想越狱,被他一枪打中腿,现在还瘫在医务室呢。”
林砚的心跳慢了半拍。
“他……很厉害?”
“厉害?”
老王嗤笑一声,往地上啐了口痰,“是阴。
听说他跟上面关系硬得很,在这里没人敢惹。”
他顿了顿,忽然压低声音,“而且,他跟赵伟有点交情。”
赵伟。
这个名字像冰锥一样扎进林砚的后颈。
他想起案发那天晚上,副驾驶座上的男人临死前,嘴里反复念叨的就是这个名字。
男人的血糊住了仪表盘,染红了他的白衬衫,也染红了车窗外的雨——那雨跟今天的阳光一样,都带着股让人窒息的味道。
“赵伟是谁?”
林砚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老王的眼神突然变了,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往后缩了缩。
“别问。”
他的声音抖得厉害,“在这里,别提这个名字。”
铁丝网那边,陈队长似乎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慢慢转过身。
他的目光扫过林砚的脸,没有停留,也没有探究,像在看一块石头。
但林砚却觉得那目光像水一样,悄无声息地渗进皮肤,凉得刺骨。
放风结束的哨声响起时,林砚的手心全是汗。
他跟着人群往回走,经过食堂时,老陈突然站起来,手里的锅铲“哐当”掉在地上。
“7304!”
他扯着嗓子喊,“你的咸菜!”
林砚愣了一下。
他今天没要咸菜。
老陈却像没看见他的疑惑,快步走过来,把一小碟咸菜塞进他手里,低声说:“多放点,下饭。”
碟底是凉的,边缘却有点烫——那是被体温焐的。
回到牢房后,林砚关上门,立刻把咸菜倒了出来。
碟底粘着张纸条,还是用烧焦的火柴头写的,只有两个字:“信我。”
字迹比老陈的潦草,更用力,末尾的笔画划破了纸。
林砚把纸条捏在手里,指腹反复摩挲着那两个字。
他想起老陈后颈的淤青,想起老王提到赵伟时的恐惧,想起陈队长手腕上的疤——这些碎片突然拼出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走廊里的皮鞋声又响起来了。
这次是张队长,脚步声比平时更急,像是在赶路。
林砚迅速把纸条塞进墙缝,用石灰块盖住,然后端起铁盘,假装在吃剩下的玉米糊。
牢门被猛地拉开,张队长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两个陌生的男人。
他们穿着黑色的西装,戴着墨镜,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和张队长如出一辙的脆响。
“编号7304,出来。”
张队长的声音带着种异样的兴奋。
林砚慢慢站起来,后背的冷汗己经浸透了囚服。
他知道这些人是谁——他们是赵伟的人。
案发后第三天,就是这样一群人闯进他家,把母亲带走了。
母亲回来时,眼睛红肿,却什么都不肯说,只是反复叮嘱他:“认了吧,阿砚,认了就不用再受罪了。”
“干什么?”
林砚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自己都没察觉的倔强。
穿黑西装的男人往前走了一步,墨镜后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像在打量一件商品。
“赵先生想跟你谈谈。”
男人的声音没有起伏,“只要你签了这份东西,剩下的日子能舒服点。”
他递过来一张纸,上面印着“认罪书”三个大字,右下角有个红色的指印框。
林砚的视线扫过纸面,那些打印的字像活过来一样,扭曲成副驾驶座上男人的脸,扭曲成老陈后颈的淤青,扭曲成母亲红肿的眼睛。
“我没杀他。”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回荡,很轻,却像块石头砸进水里,激起层层涟漪。
张队长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黑西装男人的嘴角抿成一条首线,连走廊尽头的灯泡都似乎晃了一下。
“再说一遍。”
男人的声音冷了下来。
林砚抬起头,首视着墨镜后的眼睛。
阳光从铁窗照进来,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纹路,像墙上那些歪歪扭扭的刻痕。
“我说,我没杀他。”
这句话说出口时,他忽然觉得心里那块堵了三十多天的石头,好像松动了一点。
走廊里的皮鞋声还在响,老陈的纸条还在墙缝里,陈队长的目光还在铁丝网那边——但这一刻,他只想抓住点什么,抓住那个还没被铁牢磨掉的自己。
黑西装男人没再说话,只是用手指了指林砚。
张队长立刻上前,警棍“唰”地抽了出来。
林砚闭上眼睛,等着那熟悉的疼痛落下,耳边却突然响起另一个声音。
“张队,监狱有规定,犯人没犯错不能动私刑。”
是陈队长。
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走廊尽头,左手插在裤袋里,右手握着根警棍,手腕上的月牙疤在阴影里若隐若现。
他的皮鞋踩在地上,依然没发出一点声音。
张队长的警棍停在半空,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陈队,这是……赵先生的事,我来处理。”
陈队长的声音很淡,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让你的人先回去。”
黑西装男人看了看陈队长,又看了看林砚,最终还是转身走了。
张队长狠狠瞪了林砚一眼,也跟着离开了,皮鞋声在走廊里渐渐消失,像从未响起过。
牢房里只剩下林砚和陈队长。
陈队长靠在铁栏杆上,从口袋里掏出包烟,抽出一根点燃。
烟雾缭绕中,他手腕上的疤显得格外清晰。
“你不该说那句话。”
他说。
林砚没说话,只是看着墙上的刻痕。
第三十八道,第三十九道……他知道,从今天起,这些刻痕不仅要记日子,还要记赵伟的名字,记陈队长的疤,记那句终于说出口的——“我没杀他。”
陈队长没再说话,抽完烟就走了。
橡胶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林砚走到墙边,抠出那张写着“信我”的纸条,慢慢贴在胸口。
窗外的麻雀还在啄米,阳光透过铁丝网,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林砚忽然觉得,那些光斑像极了母亲旗袍上的缠枝莲,虽然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却依然在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