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有未说完的话

最后一次见林砚之，是在高三散伙饭的大排档。六月的晚风裹着南方特有的湿热，

把塑料棚顶吹得哗哗响，像谁藏在暗处翻着一本旧书。烤串摊的油烟裹着孜然香往上冒，

混着冰镇橘子汽水的甜气漫过来，黏在裸露的胳膊上，凉丝丝又暖融融的。

有人把便携音箱往桌子上一放，音量调到最大，周杰伦的《七里香》刚唱到“雨下整夜”，

又被人切到《晴天》，旋律在喧闹的人声里打了个旋，轻轻落在我攥着玻璃杯的手背上，

像一片细沙。我是班长，从高一到高三，校服永远扣到第二颗扣子，笔记本写得工工整整，

连解数学题都要按步骤标上序号。班主任总说“苏晓就是大家的榜样”，可只有我自己知道，

这份“榜样”的壳子有多沉——我不敢迟到，不敢错题超过两道，

甚至不敢在体育课上多歇一分钟，好像稍微松一点，就会摔回原来的位置。斜对面的桌子旁，

林砚之正被一群男生围着灌酒。他还是老样子，蓝白校服洗得领口发浅，袖口随意卷到小臂，

露出半截晒得均匀的麦色皮肤，手背上那道浅浅的疤还在——是高二那年帮我搬书时，

被铁皮书柜划到的。我至今记得那天的场景。那是个周三的下午，

教务处突然通知要把旧书搬到阁楼，班里的男生大多去打球了，

只剩我和几个女生在教室整理。我踩着凳子往书柜顶层够箱子，脚下一滑，

整个人连带着箱子往下倒，眼看就要撞在书柜角上，林砚之突然从后门冲进来，

伸手把我往旁边一拉，自己却被倒下来的箱子刮到了手背。血一下子就渗出来了，红得刺眼。

我慌里慌张从兜里摸出创可贴——还是我妈早上塞给我的，

印着粉色的小熊图案——指尖触到他温热的皮肤时，两个人都顿了顿。他的手很暖，

指腹带着点打球磨出的薄茧，而我的手因为紧张，凉得像块冰。“没事没事，小伤。

”他龇牙咧嘴地抽气，却还笑着摆手，把创可贴往自己手上缠，缠得歪歪扭扭，

小熊的耳朵都折在了里面。后来那枚创可贴，他贴了整整三天，直到边角卷了边，

还被后座的男生笑“林砚之你怎么跟小姑娘似的，这点伤还当宝贝”。他没反驳，

只是瞥了我一眼，眼底藏着点我看不懂的笑意，像风吹过湖面，漾开小小的涟漪。

林砚之是班里的“异类”。他成绩不算差，却总爱在数学课上偷偷画建筑草图，

作业本上时不时会冒出半个屋顶的轮廓；他体育好，三千米能轻松拿第一，

却不爱和男生凑在一起聊游戏，反而总爱蹲在操场边看蚂蚁搬家；他待人温和，

谁找他帮忙都不会拒绝，可骨子里又透着点倔——上次班主任让他把建筑草图改成错题本，

他硬是顶着压力没改，最后被请去办公室谈了一下午，回来时嘴角还是带着笑，

草稿本上多了个更完整的教堂尖顶。“班长，过来喝一杯啊！”有人突然朝我喊，

打破了我的思绪。我刚想摆手，我从来没喝过酒，也不敢喝。就见林砚之抬了眼。

路灯的光从塑料棚的缝隙里漏下来，碎在他眼里，像浸了水的星星，

就那么精准地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我这里。那目光太亮，亮得我不敢直视，

赶紧低头抿了口汽水。气泡在舌尖炸开，带着点橘子的甜，咽下去时却又泛着涩，

像极了每次和他说话时的心情。记忆突然跳回高二的运动会。那天太阳特别毒，

操场的塑胶跑道被晒得发烫，踩上去像踩在暖炉上。我报了八百米，不是因为喜欢，

是因为班里没人愿意报，班主任找我谈话时，我看着她期待的眼神，没好意思拒绝。

枪声响的时候，我跟着人群往前冲，可跑了半圈就开始喘，腿像灌了铅一样沉。

到最后一圈时，我实在撑不住，脚下一软，整个人摔在了跑道上。膝盖磕在塑胶地上，

疼得我倒抽一口冷气，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周围乱糟糟的脚步声、加油声混在一起，

有人路过时问了句“没事吧”，却没人停下来。我趴在地上，

看着前面的人一个个冲过终点线，只觉得又疼又委屈。我明明已经很努力了，可还是做不好。

就在这时，有人蹲在了我身边。“能起来吗？”熟悉的声音传来，带着点喘。我抬头，

就看见林砚之的下巴，他额角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滴，落在跑道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圆点。

他手里还捏着刚跑完三千米拿的金牌，明晃晃的，挂绳晃悠着蹭到我胳膊，凉丝丝的。

“我……我起不来。”我咬着唇，声音带着哭腔，觉得特别丢人。作为班长，

居然在运动会上摔了，还哭了。他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矿泉水，拧开瓶盖，

小心翼翼地往我膝盖上冲。冰凉的水顺着腿往下淌，缓解了一部分疼痛，

也让我稍微冷静了点。“忍忍，冲干净了才不会感染。”他的声音很轻，像在哄小孩，

“我扶你去医务室。”他扶着我的胳膊，慢慢把我拉起来。我不敢用受伤的腿使劲，

身体几乎靠在他身上，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混着操场上青草被晒过的气息，

很干净，很安心。一路上他都走得很慢，右手虚虚护着我的腰，生怕我再摔着。

路过校门口的小卖部时，他突然停住：“想吃冰棒吗？绿豆的，降温。”我愣了一下，

点头的瞬间，他已经松开我的手，快步跑了进去。蓝白校服的背影在人群里一颠一颠，

像只轻快的鸟，阳光落在他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边。他拿着两根绿豆冰棒跑回来，

递给我一根，自己咬着另一根，含糊不清地说：“别想了，不就是没跑完吗？下次我陪你练，

保证你能拿名次。”我咬着冰棒，甜丝丝的凉意顺着喉咙往下滑，心里的委屈突然就散了。

我看着他嘴角沾着的冰渣，忍不住笑了：“林砚之，你嘴角有东西。”他愣了一下，

伸手胡乱擦了擦，却没擦到。我犹豫了一下，伸手替他擦掉了冰渣。指尖碰到他脸颊的瞬间，

他的身体僵了一下，耳尖慢慢红了。我也慌了，赶紧收回手，假装专心吃冰棒，

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觉得心跳得飞快，咚、咚、咚，比旁边的蝉鸣还要吵。从那以后，

林砚之好像总在晚自习后“碰巧”和我一起锁教室门。每天晚上，

我都会留在教室多做半小时题，等我收拾好书包，总能看见林砚之坐在座位上，

要么在画草图，要么在翻课外书，好像在等什么人。“刚好，我也刚收拾完，一起走？

”他每次都这么说，语气自然得像真的只是巧合。夕阳把教学楼的影子拖得老长，

我们踩着彼此的影子慢慢走。他总爱踢路边的小石子，书包带松松垮垮挂在肩上，

偶尔会突然开口，说些没头没尾的话：“你解数学题时，睫毛动得很厉害，像小扇子。

”“今天食堂的番茄炒蛋不好吃，下次我带你去校外的小店，他家的超香。”“你看那朵云，

像不像我昨天画的屋顶？”我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应一声，不敢多说，

我怕自己会忍不住多想，怕这份“巧合”只是我的错觉，更怕这份错觉会影响我的成绩。

有一次，他又在说我睫毛的事，我假装没听见，加快脚步去拧教室后门的锁，

金属锁芯咔嗒响的瞬间，我转身想跟他说“走吧”，却没注意到他就站在我身后，

一下子撞进了他怀里。他的胸膛很结实，带着点体温。我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的味道，

能感觉到他的心跳，和我的心跳叠在一起，乱得一塌糊涂。我赶紧往后退，脸烫得像要着火。

他的手僵在半空，像是想扶我，又不敢碰到我，最后只轻轻拽了拽我的书包带，

声音有点哑：“小心点，别着急。”那段时间，我们的课桌抽屉里，

总藏着些只有彼此知道的小秘密。我知道他物理不好，每次改完物理练习册，

都会在他的错题旁夹张便签，把解题思路写得清清楚楚，怕他看不懂，

还会特意标上重点；他知道我早上总来不及买早饭，

会在早自习前把一个温热的肉包放在我桌洞里，

包装袋上写着“趁热吃”；我知道他喜欢画建筑草图，会在周末去书店时，

特意给他买一本建筑杂志，偷偷放在他的书包里；他知道我怕黑，会在下雨天的晚上，

把伞悄悄放在我座位旁，自己淋着雨跑开，第二天早上准会感冒，却还嘴硬说“没事，

我身体好”。有次月考，我的排名掉了十名。看着成绩单上自己的名字往下滑了一大截，

我趴在桌上，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我不敢哭出声，只能把脸埋在臂弯里，肩膀轻轻发抖。

教室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我一个，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哭声。就在这时，

后门传来轻微的响动。我以为是保洁阿姨，赶紧擦干眼泪，想假装在收拾东西，

抬头却看见林砚之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颗大白兔奶糖。“哭起来不好看，班长。

”他走过来，把奶糖塞进我手里，包装纸窸窣响，“一次月考而已，下次再考回来不就行了？

你那么厉害，肯定没问题。”我捏着奶糖，糖纸的温度透过指尖传过来，心里又酸又暖。

“我是不是很没用？”我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哭腔，“明明已经很努力了，还是考不好。

”“才不是。”他蹲在我面前，抬头看着我，眼神很认真，“你只是太紧张了，

总把自己逼得太紧。苏晓，你不用总做别人的榜样，你也可以偶尔犯错，偶尔偷懒的。

”那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不是“班长”，是“苏晓”。两个字落在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