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如跗骨之蛆,钻进陈渡单薄的衣衫,缠绕着他的骨节,带来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
他蜷在后台最偏僻的角落,身侧是散发着霉味和陈旧脂粉气的戏箱,背后是冰冷粗糙、仿佛能渗出湿气的土墙。
外面庙会的喧闹声浪,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污浊的玻璃,模糊而遥远,非但没能带来丝毫生气,反而将这戏班后台的死寂衬得如同墓穴。
空气里混杂着劣质头油的哈喇味、汗水浸透又风干的酸馊气,还有一种更隐晦的、像是常年香火熏燎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古老木头和尘土腐朽后的气息。
陈渡用力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
七天前,他在这个名叫“云祥班”的破落戏班里醒来,脑子里一片混沌,只记得自己叫陈渡,是戏班的杂役,似乎是因为一场高烧差点没了命。
但关于更早的记忆,关于家人,关于童年,全都模糊不清,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无法穿透的浓雾。
偶尔有些零碎片段闪过——不属于这里的灯火,奇怪的语言,截然不同的生活场景——却又迅速消散,留下阵阵空虚和头痛。
他告诉自己,那大概是烧糊涂了的噩梦。
“陈渡!
死哪儿去了?
班主的茶!”
李头儿粗哑的嗓音带着不耐烦,像钝刀子割过耳膜。
陈渡一个激灵,从那种恍惚的状态中挣脱,手脚并用地爬起来。
他小跑到泥炉边,提起嘶嘶作响的铜壶。
滚水冲进油腻的茶壶,溅起的水星烫得他手一缩。
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掠过心头——似乎……曾经也有人这样呵斥他,在另一个类似的地方?
他甩甩头,将这荒谬的念头驱散。
捧着茶壶,他走向用褪色幕布隔出的小间。
还没靠近,里面压抑的争执声就让他停住了脚步。
“……不行!
绝对不行!”
班主孙老拐的声音尖细,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惊惶,“那是《斩神》!
老祖宗留下的血规矩,碰了要灭门的!”
“规矩?
班主,规矩能当几个钱?”
武生郭老三沙哑的声音响起,像砂纸磨着朽木,“赵家少爷点了名!
赏钱够我们吃半年!
再不接活,大家抱着规矩一起饿死冻死在这破庙里!”
“那是弑神的戏文!
会引来‘不干净’的东西!
唱了,我们都得……”班主的声音带着哭腔,后面的话含糊不清,但那股恐惧几乎要穿透幕布。
“富贵险中求!
今晚压轴,就唱《斩神》!”
郭老三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蛮横的决绝。
陈渡的心猛地一沉。
《斩神》?
这名字让他心底莫名泛起一丝寒意,还有一种……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悸动,仿佛某个沉睡在灵魂深处的开关被轻轻触碰了一下。
他不敢多想,赶紧放下茶壶,低头退开。
余光瞥见班主惨白的脸和郭老三脸上那道在昏暗光线下泛着不正常红光的疤痕。
后台的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粘稠的空气。
夜色浓重,庙会正酣。
戏台上锣鼓喧天,唱着热闹的折子戏。
陈渡在后台忙碌,递送道具,整理行头。
他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墙角那口被两道沉重铜锁死死锁住的黑漆戏箱。
那箱子给他一种极其不舒服的感觉,阴冷,死寂,仿佛里面关押着什么。
然而,在这种厌恶之下,又隐隐有一丝诡异的……熟悉感?
好像他曾经无数次靠近过它,甚至……打开过它?
这念头让他打了个寒颤。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撕裂了后台的嘈杂!
是从堆放杂物道具的角落传来的!
人群瞬间骚动。
陈渡跟着挤过去,只见花旦小桃瘫在地上,双手死死捂着脸,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她浑身筛糠般抖着,眼神涣散,语无伦次:“脸……我的脸!
镜子……镜子里有黑手……抓我!”
班主冲过来,只看了一眼小桃脸上那几道并非抓伤、而是泛着青黑色、边缘有细微扭曲纹路蠕动的伤口,脸色瞬间死灰,嘴唇哆嗦着:“报应……还没唱……报应就来了……胡说八道!
是她自己撞邪了!”
郭老三粗暴地推开班主,凶戾的目光扫过众人,“压轴戏不能停!
谁替?”
目光像冰冷的探针,扫过一张张惊恐的脸,最终,牢牢钉在了陈渡身上。
“你!
小子,就你了!”
郭老三的大手像铁钳般攥住陈渡的胳膊,巨大的力道让他感觉骨头都要碎了,“平日里手脚还算利索,就你顶小桃的角!”
“三爷!
我不行!
我根本不会唱戏!
我连词……”陈渡挣扎着,恐惧让他声音发颤。
“《斩神》要什么词?
那出戏,本就不用词!”
郭老三根本不听,粗暴地将他拖到那口黑漆戏箱前,掏出一把形状古怪的钥匙,咔嚓两声,打开了铜锁。
箱盖掀开的瞬间,一股阴寒刺骨、混合着陈腐血腥和奇异腥檀气的冷风“呼”地涌出,吹得油灯火焰疯狂乱舞,光影扭曲,将众人的影子拉长成张牙舞爪的怪物。
陈渡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和恶心,但在这极度不适中,一种更深层的、仿佛源自身体本能的战栗涌现出来——不是纯粹的恐惧,而是一种……被唤醒的、冰冷的共鸣。
箱子里,是那套暗红如干涸凝血、绣满扭曲诡异图案的戏服,一顶同样暗红的诡异盔头,以及那张——薄如蝉翼、五官空白、触手冰滑的空白脸谱。
看到这张脸谱的瞬间,陈渡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一股强烈的、没来由的排斥感和……一丝极其细微、几乎被恐惧淹没的熟悉感交织冲撞着他的神经。
这感觉太诡异了!
“给他穿上!”
郭老三厉声命令,眼神狂热如焚。
在几个壮汉的强制下,那身冰冷却仿佛有生命般自动贴合的诡谲戏服套在了陈渡身上。
当那张空白脸谱覆上他脸庞时,一股刺骨的冰寒瞬间贯穿全身!
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脸谱上空白的五官位置,开始自动浮现出模糊的轮廓,冰冷,僵硬,非人。
而与此同时,一段完全陌生的、支离破碎的、关于某种古老仪式步伐和手势的“记忆”,如同沉船碎片般强行浮现在他混乱的脑海中!
他被推搡到通往戏台的帘幕旁。
外面,锣鼓调子猛地一变!
一种从未听过的、古老、荒诞、扭曲的腔调响起,像是万鬼哭嚎,又像是深渊呓语,每一个音符都敲打在理智的边缘。
台下庙会的喧嚣,消失了。
死寂。
粘稠得令人窒息的死寂。
陈渡颤抖着掀开帘幕一角。
戏台下,“观众”满座。
但它们……绝非人类。
阴影中蠕动的庞大轮廓、枯槁扭曲的树枝般的手臂、变幻色彩内部充斥尖啸的雾气、没有五官只有平滑面孔的“人”形……无数道冰冷、麻木、非人的“视线”聚焦在空台上。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檀香混合着铁锈与腐臭,弥漫在空气中。
“上台!”
郭老三在他身后猛地一推!
陈渡身不由己,跌撞着跨过帘幕。
界限内外,天壤之别。
污浊的暗黄色月亮高悬,像一颗腐烂的巨眼。
那荒腔走板的调子化作有形质的冰冷活物,钻入脑髓。
陈渡僵立台中央,被无数“视线”穿透,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那股完全不属于他记忆的、冰冷、庞大、充满古老怨毒与弑杀之意的蛮横意志,轰然灌入他的脑海!
(我是陈渡……云祥班的杂役……不……这些是什么……这感觉……)混乱的记忆碎片与那外来意志冲撞。
但与此同时,那刚刚被脸谱唤醒的、关于古老仪式步伐的破碎“记忆”却仿佛找到了归属,与那外来意志产生了某种诡异的同步!
他的身体,不再完全受控于那外来意志,也不再完全属于他自己。
一种陌生的、仿佛演练过千百遍的本能,混合着那外来的诡谲力量,驱动了他的肢体。
一个邪异、古老、如同献祭般的起手式,自然而然地摆出。
他的嘴巴张开,发出的是一种苍凉、嘶哑、浸透血锈与诅咒的古老语言,流暢得让他自己都感到恐惧:“神……居九天……视人如刍狗……”这不是他在唱,是这具身体,是那被篡改、被植入的本能在唱!
虚空震颤!
台下“观众”的“注视”变得灼热疯狂!
无数充满恶意与饥渴的低语首接涌入脑海!
“……吾持凡铁……逆伐苍天……”唱到这一句,他虚拟挥剑斩向那污浊的黄月。
动作精准,杀意凛然,仿佛他曾无数次演练过这弑神的一击!
“噗嗤——噗叽——”后台传来令人牙酸的、湿滑物体爆裂碾压的声响。
陈渡的眼角余光,死死钉在帘幕缝隙。
班主孙老拐融化了,化作一滩冒着热气、微微蠕动的粉红与猩红交织的肉泥血沼。
郭老三站在血沼旁,脸上疤痕赤红如烙铁,死死盯着陈渡,眼神狂热扭曲,嘴角咧到极致,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成了……老祖宗……他……果然……成了……”陈渡的灵魂在疯狂尖叫。
他不是陈渡?
或者说,不完全是?
这具身体的本能,那被篡改掩盖的记忆,这诡谲的戏,这满座的“观众”……这世界,戏不能乱唱,角不能乱扮。
唱的哪出戏,就成了哪个神。
而他,这个记忆支离破碎、身体隐藏着陌生本能的“陈渡”,此刻,正戴着自动浮现五官的空白脸谱,在这诡域之中,唱着那弑神的禁忌戏文。
戏,正酣。
而他,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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