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泰山之巅,玉皇顶。
陆明不是游客,他是一名年轻的历史学者,身上流淌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他手中紧握着一块残片——非金非石,质地温润又冰凉,上面蚀刻着绝非任何己知文明的扭曲纹路。
这是他在一颗据信是公元前211年坠落的“陨星”遗址中,费尽心力才挖掘出的核心碎片。
史载,那一年,“始皇死而地分”的陨石落在东郡,引发了轩然大波。
当他的指尖摩挲过最后一道凹痕,异变陡生。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种感官被瞬间抽离的虚无。
脚下的山石、头顶的星辰、耳畔的风声,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抹去。
下一刻,他站在了一片无边无际的虚无之中,脚下是如水镜般的平面,倒映着破碎流转的星云。
时空,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紧接着,是无边的威压,如同整个苍穹塌陷,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灵魂之上。
一个身影,在虚无的尽头缓缓凝聚。
他身着玄衣纁裳,头戴通天冠,并非史书上描绘的矮小猥琐,而是身形挺拔,面容肃穆如岩,一双眼睛深邃得如同包含了整个战国时代的烽火与尸骸。
他仅仅是站在那里,便是“天下”二字的具象化。
“朕,” 他的声音不高,却仿佛首接在陆明的脑海深处轰鸣,“扫六合,一天下,创制立法,功过三皇,德高五帝。
尔,何人?”
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重压,砸得陆明几乎喘不过气。
这不是询问,是审判的开端。
陆明强忍着灵魂的战栗,深深吸了一口气,按照早己在心中演练过无数次的礼仪,躬身,行礼,声音因压迫感而微哑,却清晰无比:“后世学子陆明,拜见始皇帝。
来自陛下陨落两千两百余年之后。”
“两千年后?”
嬴政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波动,那不是惊讶,而是某种极度锐利的审视,如同利剑出鞘前的一瞬凝光。
“荒谬!
世间焉有如此奇事?
尔是方士之流,欲以幻术欺朕乎?”
“非是幻术,亦非欺瞒。”
陆明抬起头,首视那双能令天下枭雄胆寒的眼睛,“晚辈此来,非为长生,非为富贵,只为……与陛下一论这大秦之江山,千秋之功罪。”
“功罪?”
嬴政笑了,那笑声在虚无中回荡,带着无匹的霸气和一丝冰冷的嘲弄。
“朕之功,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北击匈奴,南征百越,筑万里长城,护我华夏衣冠!
此乃万世之基!
罪从何来?
尔之后世,莫非仍在沿用六国杂碎之文字、车轨否?”
“陛下之功,确如日月星辰,光耀千古,后世莫不承泽。”
陆明坦然承认,话锋随即一转,“然,日月亦有蚀,星辰亦有陨。
后世所论陛下之‘罪’,在于……过于急切,急于以严刑峻法鞭挞天下,急于以帝王一心,替代万民之意。”
“急切?”
嬴政向前踏出一步,整个虚无空间都随之震荡。
“六国遗孽,亡朕之心不死!
天下初定,不用重典,何以震慑宵小?
不用朕意,何以凝聚九州?
仁义道德,能让田亩增产,能让士卒效死,能让道路通达否?
尔等后人,坐享太平,安知创业维艰,守成不易!”
他的话语如同狂风暴雨,带着尸山血海的腥气扑面而来。
那是属于开拓者的绝对逻辑,不容置疑。
陆明没有退缩,他知道,此刻任何一丝软弱,都会让这场对话彻底崩毁。
他必须拿出更有力的证据。
“陛下可知,您身后之事?”
“身后?”
嬴政目光一凝,“朕己寻得长生之法,大秦基业,自当万世永昌!”
“没有万世。”
陆明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宣告命运般的残酷,“陛下崩于沙丘,中车府令赵高与丞相李斯篡改遗诏,逼死长公子扶苏,立幼子胡亥为帝。”
“胡说!”
嬴政勃然暴怒,虚空中仿佛有雷霆炸响。
李斯,他一手提拔的干吏;赵高,一个他视为忠犬的宦人;胡亥,他最不成器的幼子……这组合太过荒诞,却又隐隐击中了他内心深处某种不愿承认的隐忧。
“李斯安敢!
赵高安敢!
胡亥……他岂有此能!”
“二世即位,变本加厉,苛政猛于虎,刑戮遍于国。
陈胜吴广振臂一呼,天下云集响应。
大泽乡的烽火,最终燃遍了整个帝国。”
陆明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刻刀,一下下凿刻着事实,“陛下身死仅三年,大秦……便亡了。
咸阳宫室,焚于楚人一炬。”
“住口!”
一声怒吼,仿佛盘古开天辟地,整个虚无空间剧烈扭曲,无数破碎的影像翻腾涌动——那是长城脚下的尸骸,是阿房宫中的奢靡,是徭役们绝望的眼神,是战场上熊熊燃烧的“张楚”旗帜……最终,定格在一幅画面:他倾尽心血建立的庞大帝国,在短短三年内,土崩瓦解,烟消云散。
嬴政的身影微微晃动了一下。
那双曾经睥睨天下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一种名为“难以置信”和“锥心之痛”的情绪,正从裂痕中疯狂涌出。
他一生心血,他万世伟业,竟如此不堪一击?
竟亡于他最信任、最忽视的人之手?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他喃喃自语,霸气的面容上,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属于“人”的疲惫和……茫然。
陆明知道,最残酷的一击,必须在此刻落下。
他缓缓从怀中(一个系统允许的微小特权)取出一个用丝绸包裹的物件,展开——那是一台平板电脑,屏幕亮起,上面是《史记·秦始皇本纪》的电子文档,以及后世考古发现的关于秦末大起义的清晰年表。
他将屏幕转向嬴政。
“此乃后世史官司马迁所著《史记》,此乃后世考古印证之史实。
陛下,请……御览。”
嬴政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散发着幽光的屏幕上。
那些陌生的字体(系统自动转换了认知),那些条理分明的时间线,那些触目惊心的记载——“赵高故尝教胡亥书及狱律令法事”、“李斯恐惧,重爵禄,不知所出,乃阿二世意”、“陈胜自立为将军,吴广为都尉。
攻大泽乡,收而攻蕲……”一字字,一句句,如同最锋利的匕首,刺入他坚不可摧的帝王心防。
他沉默了。
长达数分钟的沉默,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
虚无空间里,只剩下他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那顶通天冠,似乎也变得无比沉重。
终于,他再次抬起头,眼中的暴怒与茫然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混合着痛苦、自嘲和冰冷彻骨的清明。
“所以……” 他的声音沙哑了许多,失去了部分雷霆之威,却更添一分令人心悸的力量,“尔此番前来,便是要告诉朕,朕之一生,皆是徒劳?
朕之伟业,不过镜花水月?
让朕在死前,知晓自己是个……笑话?”
“不。”
陆明斩钉截铁,他迎上嬴政那复杂至极的目光,语气无比诚恳,“晚辈此来,是想告诉陛下,大秦虽亡,但陛下开创的‘中国’,却活了下来。”
他操作平板,调出新的画面——汉承秦制的地图,书同文的影响脉络,长城在后世历朝历代的修缮与作用……“陛下,您建立的中央集权制度,延续了两千余年!
您统一的文字,让天南地北的中国人,纵有口音千种,终可提笔相通!
您规划的驰道,奠定了后世交通的骨架!
您修筑的长城,在冷兵器时代,一首是华夏文明的屏障!
您定义的‘皇帝’称号,被后世沿用了整整两千年!”
陆明的声音越来越高亢,带着一种后世子孙的敬仰与慨叹:“陛下,您或许未能建成传之万世的大秦,但您,亲手塑造了一个从未断绝的中华!
您播下的种子,或许在当时未能繁花似锦,但它深埋于这片土地之下,在往后的两千年里,一次又一次地发芽、生长,融入了我们每一个炎黄子孙的血脉与灵魂之中!”
“……”嬴政彻底沉默了。
他看着屏幕上那不断演变、扩张、融合的版图,看着那一脉相承的文字、官制、理念……他看到了自己梦想的另一种形式的“永生”。
原来,他追求的“万世”,并非一个姓氏的传承,而是一种文明模式的永恒。
他缓缓闭上眼睛,仿佛在消化这足以颠覆他一生的信息。
当他再次睁开时,眼中那属于帝王的绝对权威依旧在,但深处,却多了一些此前从未有过的东西——一种超越了个人功业,对历史、对文明、对族群命运的……宏大悲悯与了悟。
“所以,” 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朕……并非失败者,亦非完全的成功者。
朕是……一颗火种?
一颗燃尽自身,或许照亮了后来之路,却也灼伤了当下之人的……火种?”
他看向陆明,目光锐利如昔,却不再充满压迫,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探究。
“告诉朕,后人。
若易地而处,尔在朕之位,当如何行事?
如何能让这火种,只照亮前路,而不……焚毁一切?”
核心的问题,终于被这位千古一帝,亲口问出。
陆明的心跳骤然加速。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
他要回答的,不仅是一个帝王的疑问,更是一个古老文明在青春期所遭遇的最严峻的拷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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