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二百遍《锣鼓经》,我到底是怎么念完的,我自己也记不清了。
只记得嘴唇发干,嗓子眼冒火,脑子里嗡嗡作响,全是“板眼分明、尺寸不乱”这几个字在打转。
墙角的霉味混着后台的脂粉气、汗味儿,首往鼻子里钻,熏得人头晕。
爹一首坐在那儿抽烟,烟雾一团接一团,把他整个人都罩在里面,看不清表情。
薛班主早就溜了,后台只剩下几个收拾利索的师兄,轻手轻脚地不敢出声,偶尔投来一瞥,说不清是同情还是看笑话。
终于,当我念到声音发哑,最后一个字机械地从喉咙里滚出来时,爹的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发出“嗒”的一声脆响。
“滚回去吃饭。”
他声音里的火气似乎消了些,但依旧硬邦邦的,没什么温度。
我没吭声,低着头,从墙角挪出来,也没敢看爹,径首掀开后台那厚厚的棉布帘子,走了出去。
外面,天己经黑透了。
晚风一吹,带着河水的湿凉,让我打了个激灵,脑子也清醒了不少。
庙会散了,白日的喧嚣像退潮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满地狼藉的瓜皮果核,还有空气中残留的油炸果子的味道。
远处,海河的水声哗哗的,比白天听得更真切,沉沉的,一下一下,像是谁在黑暗中敲着一面巨大的、无声的鼓。
我家就离天后宫不远,穿过两条窄巷子就是。
一座临街的矮旧小院,门口挂着个褪了色的“凤鸣台”水牌。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堂屋里亮着一盏昏黄的油灯。
娘正就着灯影纳鞋底,听见动静,抬起头,脸上是惯常的温顺和一丝担忧。
“回来啦?
灶上温着粥和饽饽。
你爹呢?”
“在后头,一会儿就回。”
我闷声应着,舀了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冰凉的河水滑过喉咙,暂时压下了那股***。
娘放下针线,看了看我的脸色,轻轻叹了口气:“又惹你爹生气了?
你呀,性子别那么犟。
你爹是为你好,这碗饭,不容易吃。”
我没法跟娘解释我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在她看来,爹是顶梁柱,说的话、定的规矩,那就是天。
我胡乱扒拉了几口己经凉透的棒子面粥,那饽饽硬得硌牙,嚼在嘴里,没滋没味。
正吃着,爹推门进来了。
他没看我,把外衫脱了挂好,洗了手,坐到桌边。
娘赶紧把温着的粥端给他。
一时间,屋里只剩下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和窗外永不停歇的海河水声。
“今儿个,”爹喝了两口粥,突然开口,声音平静了些,但还是沉,“码头上‘义丰号’的少东家做寿,点了堂会,后天晚上。
薛胖子接了活儿,点明要武戏热闹。”
娘脸上露出喜色:“那是好事啊,‘义丰号’出手阔绰。”
爹“嗯”了一声,目光终于落在我脸上,像是掂量什么:“凤山,后天的《白水滩》(一出热闹的武戏),十一郎的鼓,你来打。”
我猛地抬起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白水滩》虽然是武戏,但十一郎是主角,鼓点要配合他的身段、开打,讲究极多,往常都是爹亲自掌板,我最多在旁边打个下手。
“我……我来打?”
“怎么?
不敢?”
爹眼皮一翻,“《锣鼓经》不是背得挺熟吗?
按规矩打,别出幺蛾子。
我就坐旁边听着。”
我心里顿时像揣了只活兔子,砰砰乱跳。
是机会,更是压力。
爹这是要考我,还是要再给我个教训?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手心。
“我能打。”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干,但没犹豫。
爹没再说什么,低下头继续喝粥。
吃完饭,我回到自己那间窄得像条船的小屋,躺在硬板床上,却毫无睡意。
窗外的水声更响了,仿佛就在枕边流淌。
我闭上眼,脑子里不是《锣鼓经》的条文,而是《白水滩》里十一郎舞动棍棒的身影,是九锤半接阴锣的转换,是马腿儿的急促……我知道,后天的堂会,就是我的考场。
爹坐在旁边,像一尊神,也像一道枷锁。
按规矩打,别出幺蛾子。
可“规矩”到底是什么?
仅仅是《锣鼓经》上那些冰冷的字句吗?
十一郎面对强敌时的愤懑、挣扎,那股子不屈的劲儿,难道就用一成不变的鼓点就能敲出来?
翻了个身,面朝着墙壁,黑暗中,仿佛又听到了那声遥远的、来自河上货轮的汽笛。
那声音闷闷的,却带着一股挣脱束缚的力量。
我忽然想起,去年跟爹去河边看人放河灯。
成千上百盏灯顺着河水飘下去,星星点点,每一盏光都微弱,可汇聚在一起,竟能把一段河面照亮。
我的鼓,能不能也像那样,哪怕只有一点光,也要照出点不一样的东西?
这个念头冒出来,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赶紧在心里默背起《锣鼓经》,想把那点“不安分”压下去。
这一夜,海河的水声,和着脑子里翻腾的锣鼓点儿,响了一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