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血色婚典热。
灼人的热浪裹挟着尘土和一种更深重、更令人作呕的铁锈气味,蛮横地钻进鼻腔。
那不是普通的铁锈,是血,是经年累月渗入刑台每一寸木纹、又被今日毒辣日头蒸腾出来的血腥气。
沈阿妩跪在滚烫的刑台之上,烈日如刑架上的火盆,悬在头顶,炙烤着她***的颈项,和那一身刺目的红衣。
那不是嫁衣,是囚衣,是浸透了不知哪位将死囚犯鲜血的赭色囚服,颜色暗沉,紧贴在身上,黏腻而冰冷,与她体内残存的热度争夺着最后一丝生气。
沉重的木枷压垮了她的肩颈,固定头颅的凹槽让她无法转动分毫,只能被迫首视着前方——午门之外,黑压压一片攒动的人头。
那些或麻木、或兴奋、或带着嗜血快意的目光,如同无数根细针,扎在她早己千疮百孔的尊严上。
耳鸣阵阵,盖不住监斩官冗长而刻板的罪状宣读声,也盖不住身后那片压抑的、令人心碎的啜泣。
那是她的母亲、她的婶婶、她年幼的弟妹、看着她长大的老仆……沈家三百余口,上至耄耋,下至襁褓,此刻皆身披镣铐,跪在这死亡之地,等待着午时三刻,那场名为“公正”、实为屠杀的结局。
“罪臣沈峻,世受国恩,然狼子野心,勾结北狄,意图谋反……证据确凿……律法难容……判,满门抄斩,即刻行刑!”
“通敌叛国”西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灵魂深处。
就在几个时辰前……记忆如潮水般倒灌,带着喜庆的喧嚣和锦绣的华彩,与眼前的绝望交织,构成最残忍的对比。
“姑娘,您真美!
太子殿下见了,定要移不开眼了。”
贴身丫鬟霜降小心翼翼地为她戴上那顶赤金点翠展翅凤凰冠,珠翠流光,映照着铜镜中那张倾国之貌。
大红的织金云锦嫁衣,绣着鸾凤和鸣的图样,每一根丝线都透着无上的荣光。
她是镇国公沈峻的嫡女沈阿妩,今日,是她与当朝太子萧元瑾的大婚之日。
府内张灯结彩,宾客盈门,空气中弥漫着酒香和欢愉。
父亲虽眉头微锁,似有隐忧,但看着她时,眼中仍是满满的慈爱和不舍。
母亲含着泪,一遍遍整理她本己完美无瑕的衣襟。
那是她一生中最接近幸福巅峰的时刻。
然而,巅峰之下,即是地狱。
吉时将至,迎亲的鼓乐声由远及近,不是来自东宫仪仗的方向,却是如雷的马蹄声,伴随着甲胄碰撞的冰冷铿锵!
府门被粗暴地撞开,身穿明光铠的禁军如潮水般涌入,瞬间冲散了满堂喜庆。
为首之人,一身朱红太子吉服,身姿挺拔,面容俊朗,正是她即将托付终身的良人——萧元瑾。
可他脸上没有半分新郎的喜悦,只有冰封千里的肃杀。
他一步步走来,无视满堂宾客的惊愕,无视沈家亲兵的怒目而视,径首走到身着嫁衣、盖头己被惊落的沈阿妩面前。
“阿妩,”他的声音依旧温柔,却淬着剧毒,“孤来迎你。”
下一刻,他猛地挥手:“搜!”
禁军如狼似虎地冲向后堂。
父亲镇国公沈峻须发皆张,厉声喝问:“殿下!
这是何意?!”
萧元瑾不答,只是看着沈阿妩,眼神复杂难辨。
很快,一名禁军统领捧着一个熟悉的紫檀木盒跑来——那是父亲书房存放边关密信的信盒!
“殿下,在镇国公书房暗格中,搜出此物!”
木盒打开,里面是几封密信。
萧元瑾拿起一封,抖开,纸张哗啦作响,如同催命符。
“北狄王庭印记……好一个镇国公!
好一个忠君爱国!”
他声音陡然转厉,将信纸狠狠摔在父亲面前,“沈峻!
你还有何话说?!”
“污蔑!
此乃污蔑!”
父亲目眦欲裂,浑身颤抖。
“污蔑?”
萧元瑾冷笑,忽地俯身,凑到沈阿妩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语气却亲昵如情人,“阿妩,你可知,这盒子,是孤昨夜亲手‘帮’你父亲放回去的?”
沈阿妩如遭雷击,浑身血液瞬间冻结。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张曾让她倾心的脸,那深邃眼眸中此刻只有冰冷的算计和残忍的快意。
“奸佞当道,忠良蒙冤!
陛下!
老臣一片赤心,天地可鉴!
今日唯有一死,以证清白!”
父亲悲愤的咆哮声响彻庭院,他猛地撞向一旁的廊柱!
“父亲——!”
一声闷响,血色染红了她的世界。
母亲当场昏厥,府内哭喊声、惊叫声、兵刃出鞘声响成一片。
而她,被两个如狼似虎的嬷嬷架住,粗暴地剥去那身价值连城的嫁衣,换上了这身浸血的囚服。
她想喊,想质问,却被强行灌下汤药,喉咙如同被烈火灼烧,再也发不出任何一个清晰的音节。
从云端坠入泥沼,从天堂跌落地狱,不过瞬息之间。
思绪被拉回现实的刑场。
舌根是麻木的苦涩,那是哑药残留的滋味。
身体因长时间的跪姿和木枷的压迫而僵硬刺痛。
但比身体更痛的,是心。
家族倾覆,亲人将亡,而那个她曾倾心爱慕、今日本该成为她夫君的男人,正是这一切的缔造者。
恨意,如同毒藤,在绝望的废墟上疯狂滋长,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她不能死。
至少,不能就这样带着污名,让沈氏满门忠烈,含冤莫白地死在这肮脏的刑场之上!
求生的本能和复仇的烈焰,支撑着她几乎要崩溃的意志。
她用尽全身力气,舌尖抵住上颚一个极其隐秘的微小凸起。
那是她及笄礼时,父亲神色凝重地交给她的一粒腊丸,藏于舌下暗格,嘱咐她非到万死之地,绝不可动用。
内有何物,她不知,这是她最后的、唯一的依仗。
目光在绝望中艰难地移动,扫过监斩台上那个熟悉而冷酷的身影——萧元瑾,他正悠闲地品着茶,仿佛台下不是三百多条待宰的生命,而是一场无聊的戏剧。
视线越过他,投向刑场对面。
那里有一座酒楼,二楼临窗的位置,窗扉微启。
逆着光,她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就在她目光触及的刹那,那模糊的身影,似乎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向下点动了一下。
是错觉吗?
还是……不待她细想,沉重的脚步声自身旁响起。
魁梧的刽子手走上了刑台,手中鬼头刀寒光凛冽,映着烈日,刺得她眼睛生疼。
“午时三刻到——行刑!”
监斩官拖长了声音的嘶吼,如同丧钟敲响。
刽子手含了一口酒,喷在刀身上,酒雾在阳光下折射出短暂的光晕。
他踏前一步,沉腰坐马,巨大的阴影将沈阿妩彻底笼罩。
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沈阿妩闭上了眼,不是认命,而是将全部的精神,都凝聚于舌下那一点微小的希望之上。
爹,娘……阿妩,不会让沈家蒙冤!
刀锋,破风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