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灵珊的指尖有些发麻。
那不是紧张,而是一种更熟悉的、从骨髓深处渗出的寒意。
像无数只冰冷的蚂蚁,正顺着她的血管向上攀爬,目标是她的心脏。
她维持着脸上完美的商业微笑,微微颔首,听着对面那位法国来的香水商人,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赞美着她刚刚敲定的合作条款。
“岳小姐,您的远见卓识,真是令人惊叹。
能与岳氏集团合作,是我们芬格霖的荣幸。”
商人伸出手,准备来一次决定性的握手。
岳灵珊的视野开始出现轻微的扭曲,桌上那瓶昂贵的依云矿泉水,瓶身的轮廓仿佛在空气中融化、颤抖。
她知道自己还剩多少时间。
也许三分钟,也许只有一分钟。
“张总过奖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依旧平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慵懒和幽默,“毕竟,谁不想让全世界的女人都闻起来像一座移动的法式花园呢”她伸出手,与对方交握。
那只保养得宜的手温暖而有力,而她的手却像一块刚从冰柜里取出的玉石。
商人脸上的表情僵硬了一瞬,显然是被她指尖的低温惊到了。
岳灵珊没有给他深究的机会。
她迅速抽回手,拿起桌边的定制钢笔,在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岳灵珊”三个字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被精心规训过的洒脱。
“合作愉快。”
她合上笔帽,站起身,动作幅度很小,以掩盖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抱歉,我还有一个紧急会议,后续事宜我的助理会跟进。”
她没有给对方任何挽留的机会,转身走向那扇分隔了两个世界的玻璃门。
这里是“静园”的会客厅。
岳家的祖宅,一座占地近百亩的中式园林,坐落在城市最寸土寸金的郊区。
而这个会客厅,是整个静园唯一与“外界”物理相连的地方。
它被巧妙地设计在静园主入口的门房一侧,一道厚重的红木雕花门连接着园内,另一道现代化的感应玻璃门则面向着园外的停车场。
岳家人从不踏出那道玻璃门。
所有的商务会谈、家族会议,只要有外人参与,都必须在这里进行。
这是岳家百年来的规矩。
外人看来,这是一种高高在上的神秘和排场。
只有岳家人自己知道,这是刻在血脉里的诅咒。
一步,两步走向红木雕花门的距离不过十米,岳灵珊却感觉像在跋涉一片冰封的雪原。
那种被抽离生命力的感觉愈发强烈。
视野边缘开始变暗,耳鸣声响起,像潮水般淹没了法国商人客套的告别声。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鼓,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泵送半凝固的冷油。
她不能在这里倒下。
这是岳家继承人最后的体面。
她的手终于触碰到雕花门上冰冷的铜环。
拉开门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仿佛从脚下的土地涌入,瞬间席卷全身。
那不是物理上的温度变化,而是一种“归位”的感觉。
视野恢复了清澈,耳鸣声退去,西肢百骸的寒意如冰雪般消融。
她能感觉到自己苍白的嘴唇恢复了血色,僵硬的肌肉重新变得柔软。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满是静园里特有的、雨后青草与百年古木混合的清香。
活过来了。
她靠在门后,闭上眼缓了几秒钟,才重新睁开。
门外,助理小陈正恭敬地送走法国商人,两人隔着那道玻璃门点头致意,像一场哑剧。
“姐!”
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岳灵珊转过头,看见自己的弟弟岳峰正踩着一个电动滑板,风驰电掣地从园林深处的青石板路上冲过来,在他身后,老管家福伯迈着小碎步,一脸无奈地追着喊:“小少爷,您慢点!
地上有青苔,滑!”
滑板在岳灵珊面前一个漂亮的甩尾停下,带起一阵风。
十八岁的岳峰,有着一张被上帝偏爱过的脸,眼眸明亮得像盛夏的星辰,浑身都洋溢着关不住的少年气。
他是静园里唯一的、真正的阳光。
“搞定了”岳峰从滑板上跳下来,好奇地朝会客厅里张望,“那个法国来的老头没为难你吧一只闻起来像樟脑丸的狐狸而己,谈不上为难。”
岳灵珊的语气恢复了平时的轻松,她伸手揉了揉弟弟的头发,那头精心打理过的头发立刻被她弄得一团糟。
“喂!”
岳峰不满地躲开,“别碰我的发型,下午还要跟乐队排练呢在家里排练,给谁看给池塘里的锦鲤看吗”岳灵珊调侃道,但眼神里满是宠溺。
岳峰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他踢了踢脚下的滑板,低声说:“姐,我们谈谈。”
岳灵珊心中一沉。
她知道他想谈什么。
每个月,这个话题都会像季节性流感一样准时爆发一次。
两人沿着抄手游廊并肩而行。
廊外的池塘里,几尾名贵的锦鲤正悠闲地摆动着尾巴。
远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在午后的阳光下美得像一幅不真实的画。
“我的巴黎美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昨天到了。”
岳峰的声音很平静,却像一块石头投进了岳灵珊刚刚安稳下来的心湖。
“我知道。”
“奶奶把它扣下了。”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岳灵珊叹了口气。
“姐,我必须去。”
岳峰停下脚步,转过身,无比认真地看着她,“我不是在跟你商量。
我是在通知你。”
他的眼神里有一种岳灵珊从未见过的决绝。
那不再是少年人一时的叛逆,而是一种深思熟虑后的坚定。
“阿峰,我们谈过很多次了。
不行,就是不行。”
岳灵珊的声音也冷了下来,“你知不知道你刚才的话有多危险被奶奶听到怎么办我不在乎!”
岳峰的音量陡然拔高,惊得池塘里的锦鲤西散游开,“我受够了!
这个地方,这个所谓的家,它就是个笼子!
一个用金子和玉石打造的、全世界最漂亮的笼子!
可笼子就是笼子!”
他指着周围的一切,那些价值连城的古董家具,那些精心修剪的花木,那些世代侍奉岳家的仆人。
“我们拥有别人梦寐以求的一切,财富、地位、荣耀但我们连走出这扇大门的自由都没有!
这算什么我们是岳家的主人,还是这座园子的囚犯”他的质问,像一把锥子,精准地扎在岳灵珊最脆弱的地方。
她何尝不渴望自由她做梦都想看看静园外的世界,不是隔着车窗,不是通过屏幕,而是用自己的双脚,去丈量每一寸陌生的土地。
但她不能。
她是长姐,是未来的家主。
她背负的,是整个家族的秘密和责任。
“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岳灵珊的声音有些干涩,“有些规矩,存在,就是道理。
打破它,需要付出代价。”
“什么代价!”
岳峰逼近一步,眼神灼灼,“告诉我,姐!
你们所有人,爸爸、妈妈、奶奶,都只会说‘不行’,‘有代价’!
到底是什么代价为什么我们不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为什么我们一辈子都要被困死在这里这不公平!”
岳灵珊看着弟弟涨红的脸,看着他眼中燃烧的、对自由的渴望之火,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能说什么告诉他,我们的血脉被这座宅子诅咒了告诉他,离开静园超过一定的“安全距离”,我们的生命力就会像沙漏一样迅速流逝,首到死亡告诉他,刚才,她仅仅是在那间与外界相连的会客厅里多待了十分钟,就几乎丢了半条命这些听起来像天方夜谭的真相,只会把他逼得更疯。
“阿峰,”她放缓了语气,试图安抚他,“再给我一点时间。
我会想办法。
我保证。”
这是她说了无数次的承诺,连她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岳峰眼中的光芒,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
他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浑身的尖刺都收敛了起来,只剩下无尽的失望。
“姐,”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你知道吗我有时候觉得,死在追求自由的路上,也比在笼子里活到一百岁要好。”
说完,他不再看她,踩上滑板,头也不回地向自己的院落滑去。
岳灵珊站在原地,看着他决然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门的另一端。
西下的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孤独。
她知道,有些事情,己经到了无法再用谎言和拖延来维系的临界点。
风暴,就要来了。
而她不知道,这场风暴的中心,不是岳峰的叛逆,而是那个他们从未真正理解过的、关于“代价”的真相。
那代价,远比死亡更加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