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两，买他！”七年前。“哐当——”那把铜锁落下的声音，
在这座不见天日的扬州水牢里，刺耳得像骨头断裂。我抬起手，用帕子掩住了口鼻。
空气里的味道，几乎让我当场作呕。是血腥气，霉菌，还有绝望腐烂的气息，
黏稠地裹在人身上。“小姐，就是他。”掌事太监捏着嗓子，指着最深处的那团阴影。
我拨开面前碍事的侍卫，提着我那条绣了金凤的百褶裙，踩着他们铺在地上的锦缎，
走了过去。他被铁链锁在墙角，一身洗得发白的囚衣，混着泥和发黑的血。他低着头，
长发遮住了脸，像一具死尸。我爹，吏部尚书苏震，权倾朝野。而我，是他唯一的掌上明珠。
我想要的东西，从没有得不到的。包括眼前这个，曾在扬州诗会上，让我一眼万年的男人。
“顾渊白。”我叫他。声音在空旷的水牢里，显得格外清脆，也格外残忍。
那团“死尸”动了。他缓缓抬头。脏污和血痕，盖不住那张脸的清俊风骨。
只是那双曾装满星河的眼睛，此刻，是一片死寂，冰封的荒原。“你父亲，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仿佛在欣赏一件即将到手的藏品，“还有顾家上下三十一口，
因科场舞弊，三日后，问斩。”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我，”我弯下腰，凑近他，
让他能闻到我身上昂贵，江南第一的醉春风熏香，“能救他们。”他那双死寂的眸子，
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看着我，声音沙哑得像在吞刀片：“……条件。”我笑了。我直起身，
用帕子掸了掸裙摆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一字一顿：“入赘。来我苏家，做我的……夫君。
”“入赘”二字，像两根烧红的铁钉，狠狠钉进了他的尊严里。我看见他握在稻草里的手，
青筋暴起，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肉里。他死死地瞪着我，那眼神，不是在看一个救命恩人。
是在看一个仇敌。我喜欢这眼神。我喜欢他这副恨我入骨，却又不得不向我低头的样子。
“你没有时间考虑。”我转身，不看他，“我只数三声。”“一。”水滴“滴答”落下。
“二。”他喉结滚动，那股血腥味更重了。“三……”“……我应你。”那声音，
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仿佛压碎了他全部的骨头。……三日后，尚书府，十里红妆。
我坐在拔步床上，盖着沉重的红盖头，凤冠压得我脖子生疼。外面喧嚣了一整天，
此刻终于安静了。我能闻到空气里，龙凤喜烛燃烧时，那股甜腻的蜡香。我的心，跳得很快。
像揣了只兔子。我不知道，我以为权势能换来一切。我爹的权势，能换来顾家的命。
我的权势，自然能换来他的……人。门，“吱呀”一声开了。没有酒气。没有喜悦的脚步声。
他走得很稳。像踏上刑场。他停在了桌边。我听到了他倒茶的声音。茶水冲击杯壁，清脆。
然后，是死一样的寂静。他没有过来。他没有按礼制，用那杆喜秤挑开我的盖头。
我就这么顶着盖头，在窒息的红色里，手心渐渐冰凉。许久，我终于忍不住，
颤着声开口：“你……不歇息吗？”他开口了。那声音，不再是水牢里的沙哑。它干净，
清冽，平稳。却比水牢里的铁链，还要冷一万倍。“苏小姐。”他叫我，“苏小姐”。
不是“夫人”。不是“锦箩”。隔着那层红得刺眼的盖头，我感觉到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
落在我身上。“此恩，”他一字一顿，那两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顾某……永世不忘。”那不是一句感谢。那是一个……诅咒。我猛地攥紧了手里的喜帕。
我听见他放下茶杯，听见他转身。听见门被拉开，又被关上。他走了。新婚之夜，
他把我一个人，丢在了这间空旷，红得发黑的新房里。我买来了他的命。
也买来了他……永世不忘的，恨。......“啪。”算盘上，一颗最圆润的紫檀木珠，
应声而裂。我盯着那道突兀的裂痕，指尖的血色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外面，
静街的铜锣声由远及近，马蹄踏碎了凌州清晨的薄雾。紧接着，是震耳欲聋，
山呼海啸般的——“恭迎首辅顾大人——！”顾，渊，白。我猛地攥紧了手，
那道从手腕狰狞地蔓延到指节的旧疤，被我掐得惨白。五年了。
我以为苏锦箩早就死在了五年前那场滔天大火里，活下来的，只是个在市井讨生活的账房，
沈玉。“沈玉！你个丧门星，发什么愣！”掌柜的连滚带爬地冲进后罩房，
一把夺过我手里的账本，声音抖得像筛糠，“前头……前头天字号雅间的丫鬟，
全吓得腿软了，你，你去送酒！”我的血，一瞬间凉透了。“掌柜的……”我抓着桌沿，
“我……我只是个算账的……”“废话！今日这接风宴是你能耽误的？新任首辅，
一句话就能让我们这春风渡在凌州消失！快去！”我像个提线木偶，被他从账房里推了出去，
一壶“烧刀子”被硬塞进我怀里。天字号雅间。门开的那一瞬，我几乎窒息。里面死寂。
空气中弥漫的龙涎香，是宫里才有的贡品，霸道地钻进我的鼻子，混着酒气，
熏得我阵阵作呕。我不敢抬头。我死死地低着头，只能看见一双皂靴，云纹镶边，
停在我眼前三步之外。还有一截刺眼，属于一品大员的绯色官袍。“顾郎，您尝尝这个，
这可是凌州独有的……”一个娇媚入骨的声音响起。我浑身一颤，如遭雷击。慕容嫣。是他。
真的是他。我必须立刻滚，滚得越远越好。我几乎停止了呼吸，膝盖发软地跪下，
双手捧着酒壶，试图将它放到桌案上。就在这时，那股我曾无比熟悉的冷杉气息，
混着五年官场养成，生杀予夺的威压，像一张冰冷的网，兜头罩下。我的手，那只布满薄茧，
刻着狰狞伤疤的手，在半空中，失控地剧颤。“哗啦——”滚烫的酒液，尽数泼了出去。
不偏不倚，全洒在了那双皂靴和那片绯色官袍上。“——大胆贱婢！
”慕容嫣的尖叫几乎刺破我的耳膜。“你瞎了眼！弄脏了顾相的朝服，你担待得起吗？！
”我猛地磕下头，额头狠狠撞在冰凉的青石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真疼。
但我不敢喊。“民女……民女该死……”我的牙齿在打颤，舌头僵硬，声音抖得不成调。
死了。我死定了。整个“春风渡”，落针可闻。我感觉到一道视线，像冰，又像烧红的烙铁，
落在我身上。他没看我的脸。他也没看慕容嫣。他的目光，如刀似剑，
死死地钉在——我那只伏在地上，沾着酒渍，丑陋不堪的手上。时间仿佛凝固了。
那道目光几乎要将我的手骨洞穿。慕容嫣还想再骂，却被他一个极轻微的抬手动作制止了。
而后，我听见了他五年来，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声音冰冷，不带一丝人间的温度，
仿佛来自九幽深渊。“……不必了。”我僵住了。他顿了顿，
那股威压几乎要把我的骨头碾碎。“下去。”第二章：陋巷的对峙一盆带着馊味的泔水，
劈头盖脸地泼了下来。冰冷，油腻，还挂着烂菜叶。我僵在原地，甚至忘了去擦。“苏锦箩。
”慕容嫣的声音，还是那样娇俏，只是淬了五年的毒。她站在巷口，披着水貂毛的斗篷，
在这一片腌臜的后巷里，干净得像个神祇。而我，是她脚下的污泥。“你这只阴沟里的老鼠，
怎么还没死？”她掩着鼻子，仿佛多闻一秒我身上的味道都会吐，“瞧瞧你这双手，啧，
比春风渡里刷恭桶的婆子还粗。”我的手，那只被他盯过的手，猛地缩进了袖子里。
“你以为他没认出你？”她笑了，满眼都是胜利者的怜悯，“他只是……恶心罢了。
一个从烂泥里爬出来的玩意儿，也配脏他的眼？”她走近一步，
漂亮的绣花鞋踩在我面前的污水里，她却毫不在意。“苏锦箩，我警告你。”她压低了声音，
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他如今是顾相，是我的天。你敢再出现在他面前，
下次泼在你身上的，就不是泔水了。”“是滚油。”她带着丫鬟们走了，那股刺鼻，
昂贵的香风终于散去，只留下我，和这一身洗不掉的馊味。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挪回住处的。
凌州的雨季，墙角永远在渗水。我租的这间柴房，小得可怜，
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驱不散的霉味。我推开那扇一推就“吱嘎”乱叫的破门。屋里，
是比巷子更深的黑暗。我停住了。我的心跳，在这一刻，比破门的声音还要响。
屋子里……有人。没有点灯。那人就站在屋子最暗的角落，仿佛已经和黑暗融为了一体。
我闻到了。不是霉味，也不是我身上的馊味。是那股冷冽，干净的冷杉气息。是他。
我的腿一软，几乎要跪下去。我扶住门框，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那个影子动了。
他从黑暗中走出来，高大的身躯几乎要撞到低矮的房梁。月光从巴掌大的破窗户里挤进来，
照亮了他半张脸。冰冷，威严，宛若神魔。他没看我，视线扫过这张摇摇欲坠的桌子，
扫过那张只铺了层薄稻草的床。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我这身狼狈不堪，
还在滴着污水的衣服上。“苏锦箩。”他叫了我的名字。不是“沈玉”。
我的五脏六腑都像被这三个字攥紧了。“好一个沈玉。”他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
却比慕容嫣的滚油还要烫人，“这五年，你就是这样活着的？”他不是在问我。
他是在审判我。我所有的尊严，我这五年苟延残喘的挣扎，都在他这道目光下，
被剥得干干净净。羞耻，铺天盖地。“……顾相认错人了。”我的喉咙里像是卡满了沙子，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认错了？”他低笑一声。下一秒，风声袭来。我只觉手腕一紧，
整个人被一股巨力扯了过去，狠狠地掼在潮湿的墙壁上！“砰！”后背撞得我眼前发黑，
而他铁钳般的手，正死死地扼着我那只带疤的手腕！“啊——”我痛得惨叫。
“你以为我找不到你？！”他猛地逼近，那双在黑暗中亮得骇人的眼睛，
此刻终于染上了赤红。五年的积怨，像火山一样喷发！“你当年那句你沉闷至极，
我记了五年！”他几乎是咬着牙在吼，“苏锦箩！你活着，为何不来找我？！
”“你当真……”他的脸离我只有一寸，我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干净的气息，
混着我身上令人作呕的馊味。他的呼吸滚烫，字句却淬着冰。“如此无心吗？
”第三章：谎言与盾牌手腕上的剧痛，几乎要将骨头捏碎。但比这更痛的，
是他话语里那高高在上，毫不掩饰的羞辱。“你就是这样活着的？
”“你当真……如此无心吗？”他以为他是谁？他是高高在上的新任首辅，而我，是烂泥里，
泔水里打滚的“沈玉”。他不是来叙旧的。他是来审判我这五年的狼狈，是来可怜我的。
我宁愿他恨我，宁愿他像慕容嫣一样拿滚油泼我，也不要他这种居高临下的可怜！
那股被压抑了五年，属于“苏锦箩”的骄傲，像一把淬毒的刀，猛地从我心里扎了出来。
我忽然不抖了。我停止了所有的颤抖，任由他铁钳般的手抓着我，反而抬起头，
迎上他那双近在咫尺，充斥着赤红血丝的眼睛。“顾相。”我开口，声音干涩，
却平静得可怕。“我已不是苏锦箩。”他眼中的风暴猛地一滞。他没想到我会是这个反应。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用尽我全身的力气，说出了那个弥天大谎。“我如今……即将成婚。
”“请你自重。”空气，在这一瞬间，凝固了。他扼住我的力道，有那么一刹那的松懈。
不是放松，是……错愕。那股滔天的愤怒，仿佛被这一盆冰水，浇得“滋”一声，结成了冰。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比方才的暴喝，还要危险一百倍。
我抓住他错愕的瞬间，猛地甩开他的手，用尽全力将他推开！“我说的不是官话吗？
”我退到那张破桌子旁，抓着桌沿，指甲都掐进了朽木里。“苏锦箩五年前就死了！
活下来的是沈玉！”我喘着粗气，“我不想再和你这种高高在上的人有任何瓜葛！
我只想过我的日子！”他站在那片月光里，一动不动。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
血色正在一点点褪去，只剩下一种冰封般的苍白。他死死地盯着我，
仿佛要在我脸上钻出两个洞来。他不信。但他高傲的自尊，
也不允许他再逼问一个已经“另有所属”的女人。良久。他喉结滚动了一下，
那股冷杉的气息，变得比外面的冬雨还要寒冷。他转身，一言不发，决绝地走进了黑暗里。
那扇破门被他带起的风“砰”地撞上，震落了满屋的灰尘。我腿一软，瘫倒在地，捂着嘴，
不敢让自己哭出声来。……第二天，天没亮我就爬了起来。我不敢回柴房，我怕他还在。
我冲到“春风渡”的后院，跪在了那个正在劈柴的男人面前。裴宣。这家酒楼真正的主人，
也是这五年，唯一给过我“人”的待遇的人。“裴大哥……”我抖得厉害，“求你，
求你帮我一个忙。”裴宣的柴刀顿住了：“怎么了？”“如果……如果有人来问，
你就说……”我闭上眼，屈辱得想死，“你就说，我是你的未婚妻。”裴宣豁然起身，
脸色大变：“沈玉，你惹了谁？！”他话音未落，酒楼的大堂传来一阵骚动。“顾相，
您不能进去，后院是……”掌柜的尖叫声。太晚了。顾渊白已经站在了后院的月亮门前。
他换了一身常服，但那股威压，却比昨日的官袍更甚。他的仪仗，就停在酒楼外，
封锁了半条街。他的目光越过裴宣，像两道冰锥，直直钉在我身上。裴宣的反应比我快。
他一把将我拉了起来，护在身后，挡在了我和顾渊白中间。“顾相。”裴宣的声音沉稳，
不卑不亢，“沈玉是我的未，咳，是我的女人。凌州虽小，但也请您，不要强人所难。
”顾渊白没看他。他的视线，始终在我脸上。他要我亲口说。我躲在裴宣宽阔的后背，
不敢抬头，只是死死地抓住了裴宣的衣角。这个动作，比任何话语都管用。我感觉到，
那两道能将人冻伤的视线，终于，从我身上移开了。他盯了裴宣许久。许久。
久到我以为他要下令杀人。“……好。”他开口，声音里什么情绪都没有。“很好。
”他转过身。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回头。第四章：未撕毁的和离书“砰！”一声闷响。
我正缩在后厨劈柴，那把钝了刃的柴刀还没落下，
一卷沉重的宗卷就被狠狠砸在了我面前的砧板上。力道之大，震得砧板上的木屑都跳了起来，
沾了我一手。我僵住了。整个“春风渡”都僵住了。今天，酒楼没有开张。
裴宣被请去了府衙喝茶。而我，从天不亮开始，就被两个面无表情的黑甲卫士，
请回了这间我最熟悉的柴房。他们没绑我，没骂我。他们只是站在门口，像两尊铁塔，
用沉默，吸干了这里所有的空气。我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来了。那股冷杉气息，
混着官府宗卷特有，干燥的墨香，霸道地钻进我鼻子里。“顾……顾相。”我抓着那把钝刀，
手心里的汗混着木屑，黏腻得恶心。他没理我。他只是伸出修长，骨节分明的手，
用两根手指，慢条斯理地展开了那份宗卷。他的声音，没有昨夜的赤红怒火，
只有首辅处置公务时，那种冰冷，不容置喙的漠然。“凌州府衙，户籍册，
并无沈玉与裴宣的婚契。”我的心，猛地沉到了底。我那个用尽所有尊严编造的谎言，
连一夜都没撑过去。“倒是个不错的挡箭牌。”他轻哂一声，目光扫过我那只握刀的手，
“一个酒楼老板，护得住你？”我死死咬着下唇，血腥味在嘴里弥漫开。我还能说什么？
在权倾朝野的顾首辅面前，我所有的挣扎，都像个笑话。
“你处心积虑推开我……”他盯着我，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昨夜的愤怒已经退去，
转而浮起一丝我看不懂的疑虑。“是因为慕容嫣？”我猛地抬头。
他竟然……以为我是因为慕容嫣？“你以为，”他往前一步，高大的影子将我完全笼罩，
“我带她来凌州，是为了……叙旧？”他笑了。那笑声很轻，却比这柴房里的寒气更刺骨。
“苏锦箩，你是不是在泥里待了五年，脑子也锈住了？”“她父亲的贪墨案，
卷宗比你面前这堆柴还高。她不过是……我放出的一颗饵。”我彻底愣住了。
他不是在跟我解释，他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我根本不配知道，但他却偏要我听清的事实。
“还是因为……”他忽然收了笑，声音猛地沙哑了下去，那股冰冷的威压瞬间裂开了一条缝。
“你根本……不想再见我？”这个问题，比那份宗卷更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我不敢回答。
是。我不想。我不想让他看见我如今这副鬼样子！“说话！”他猛地伸手，不是抓我，
而是从他自己最贴身的袖袋里，掏出了什么。不是官印，不是令牌。是一张纸。
一张被折叠得整整齐齐，却已经泛黄，发脆，边缘都起了毛的纸。我的呼吸，在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