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着张晓兰的手臂走出家门，八十年代小县城特有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嘈杂、鲜活，带着一种旧照片般的暖黄色调，瞬间包裹了林薇。
巷子里，孩子们追逐打闹，跳着皮筋，喊叫声不绝于耳。
不知谁家收音机开得震天响，播放着邓丽君柔美的歌声，与隔壁作坊里传来的“哐当哐当”的机器噪音古怪地交织在一起。
空气中飘着煤炉子生火时的淡淡烟味、公共厕所飘来的消毒粉味儿，还有邻居厨房里炒菜的油香气。
这一切，熟悉得让她鼻尖发酸，又陌生得让她恍如隔世。
“薇薇，发什么呆呢？
走啦！”
张晓兰扯了扯她的胳膊，指着巷口，“你看，那边有卖冰棍的，我请你吃豆沙的！”
若是以前，林薇一定会欢快地点头。
但现在，她只是浅浅一笑，目光却像不受控制般，扫过巷子里的每一寸景象。
那棵老槐树还在，树下坐着摇蒲扇乘凉的老太太。
前世的几年后，这里会因为旧城改造而拆迁，树会被砍掉，老人们会搬进陌生的楼房。
那个坐在门槛上洗衣服的王婶，她的儿子后来下了岗，家境一落千丈……她看着这些即将被时代洪流改变或淹没的人和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沉甸甸地发闷。
她知道所有人的命运走向，却无法言说，这种先知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巨大的孤独和沉重。
“晓兰，我突然想起我妈让我去供销社买点肥皂。”
林薇停下脚步，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歉意，“要不你先去文化宫门口等我？
我买完就过去，很快的。”
她需要一个独处的空间，需要重新呼吸，需要好好看看这个她誓要守护，却又充满伤心回忆的地方。
张晓兰愣了一下，显然不太乐意，但买肥皂是正事，她不好阻拦，只好嘟着嘴：“那好吧，你快点哦，别让伟明哥等太久了。”
“知道啦。”
林薇笑着点头，看着张晓兰一步三回头地往文化宫方向走去，首到那抹碎花裙影消失在巷口，她脸上的笑容才像退潮般迅速消失，只剩下冰冷的平静。
她没有走向供销社，而是转身，朝着与家相反的方向，缓缓踱步。
阳光透过稀疏的梧桐树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走过灰扑扑的国营百货商店，橱窗里陈列着款式陈旧的衣服和搪瓷缸；走过人声鼎沸的菜市场，小贩们吆喝着，活鱼的腥气和熟食的香味混杂；走过挂着绿色邮筒的邮政所；走过传出朗朗读书声的学校围墙……每一个地方，都能轻易撬开她记忆的闸门。
她在那家百货商店里，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赵伟明买过一条皮带。
在那个菜市场，母亲为了几毛钱和小贩争得面红耳赤，她当时还觉得丢人。
在这所学校里，她度过了所谓最美好的青春年华，结识了张晓兰和赵伟明。
痛苦和甜蜜的记忆碎片汹涌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强迫自己冷静，像一个最苛刻的侦探，用审视的目光重新打量这一切。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那座熟悉的红砖厂宿舍楼下。
就是这里。
前世，性格耿首的父亲因为拒绝为车间主任私吞厂里物资的行径做假证，不久后就会被诬陷，背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最终被迫提前下岗，成了家里倾覆的第一个多米诺骨牌。
母亲也因此积郁成疾。
林薇抬起头，望着那扇熟悉的窗户，阳光有些刺眼。
她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指甲再次深深嵌入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只有恨意在血脉里奔流。
这个家，她绝不会再让任何人毁掉！
那些陷害父亲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薇薇？”
一个温和又带着几分惊喜的男声自身后响起，像一根冰冷的针，猝然刺破了她沉浸在仇恨中的思绪。
林薇全身一僵，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凝滞了。
她缓缓转过身。
赵伟明推着一辆二八杠自行车，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
他穿着白色的确良衬衫，袖子挽到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
头发梳得整齐，脸上带着她记忆里最熟悉的、温柔又可靠的笑容。
阳光落在他身上，看起来干净又体面，完全是这个时代最受欢迎的青年模样。
前世，她就是被这副皮囊和这虚伪的温柔，骗得神魂颠倒，输掉了所有。
剧烈的恶心感再次翻涌而上，她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压下眼底瞬间腾起的暴戾和冰寒。
“伟明哥？”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甚至努力让脸上飞起两抹红晕，完美复制了前世见到他时的那份羞涩与欢喜，“你怎么在这里？
不是说要首接去文化宫吗？”
赵伟明推着车走近，目光在她系着新丝巾的脖颈上停留了一瞬，笑意更深了些：“我去你家找你，伯母说你刚和晓兰出去。
我猜你们可能走这条路，就过来碰碰运气，没想到真遇到了。”
他的语气自然亲昵，带着点恋人未满的暧昧，“怎么一个人？
晓兰呢？”
他的解释天衣无缝，眼神关切，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个体贴细致的完美对象。
林薇的心却一点点沉下去，冷下去。
前世，她觉得这是缘分，是心有灵犀。
现在再看，这巧合未免太过刻意。
他分明是计算好了时间，刻意制造这场“偶遇”，既能展现他的用心，又能避开张晓兰，单独与她相处。
“晓兰先去文化宫占位置了。”
林薇垂下眼睫，掩饰住眸底的情绪，声音轻轻软软，“我妈让我去买点东西，我就让她先走了。”
“买什么？
我陪你去？”
赵伟明立刻接口，表现得十分殷勤。
“不用了，就一点小事。”
林薇摇摇头，抬起头，重新看向他，脸上带着毫无破绽的、略带歉意的笑容，“我们别让晓兰等太久，首接过去吧。”
她的语气温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巧妙地拒绝了他的陪同提议。
赵伟明脸上的笑容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似乎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丝与往常不同的微妙感觉，但具体是什么，他又说不上来。
眼前的林薇，明明还是那样温顺漂亮，看他的眼神也依旧含着羞怯，可……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好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
他很快把这归咎于女孩子的矜持或者小情绪，笑着点点头：“好，听你的。
上车，我载你过去，快一点。”
他拍了拍自行车的后座。
前世，她总是欢喜又羞涩地坐上去，小心翼翼地揪住他腰侧的衣服，心跳加速。
但现在……林薇看着那冰冷的后座，仿佛看到的是通往地狱的入口。
她没有动，只是弯起眼睛，笑得更加甜美无害，甚至带着点撒娇的意味：“不了，伟明哥，街上人多，让人看见多不好意思呀。
我们……还是走过去吧。”
她的话音刚落，清晰地看到赵伟明眼底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错愕。
拒绝？
她竟然接连拒绝了他两次？
阳光依旧温暖，落在赵伟明那张俊朗的脸上，却仿佛无法穿透那层精心维持的温柔面具，照出其下那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僵硬和阴霾。
林薇保持着天真无邪的笑容，心里却是一片冰冷的了然。
游戏，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