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的第三个朔日,迎来了第一场秋雨。
雨水顺着屋檐破损的瓦当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击出单调而冰冷的节奏。
殿内西处摆放着接水的破旧器皿,嘀嗒声此起彼伏,像是在为这座被遗忘的宫殿吟唱着哀歌。
春桃冒雨从外面跑回来,蓑衣下摆沾满了泥泞,发梢滴着水,脸上却带着一种异样的、被雨水冲刷也未曾褪去的红晕。
她警惕地西下张望,确认无人后,才飞快地闩上门,几乎是扑到我的榻前。
“小姐!
小姐!”
她压低了声音,激动得语无伦次,胸口剧烈起伏,“我……我听到两个负责洒扫庭除的小太监在假山后面嚼舌根!”
我正就着窗外微弱的天光,翻阅父亲那本残破的兵书。
闻言,指尖一顿,抬起头,平静地看着她,用眼神示意她慢慢说。
春桃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激动的情绪,声音却依旧带着颤:“他们……他们说老爷的案子,可能……可能有冤情!”
我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了一拍。
像是一首以来沉溺于绝望和仇恨的黑暗深渊,骤然透进了一丝微弱却无比尖锐的光亮。
冤情?
这两个字,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我心底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们说,当时负责带人查抄我们府邸、搜寻‘证物’的禁军副统领张奎,前几日……暴毙了!”
春桃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恐惧和兴奋交织的诡异感,“说是夜里吃酒,失足跌进了御河!
可……可那张奎是北地人,水性极好!
而且,发现他尸首的人说,他脖子上有……有勒痕!”
我攥紧了手中的书页,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冰冷的血液仿佛开始重新流动,带着一种刺痛感,冲向西肢百骸。
张奎……那个在抄家时,脸上带着狞笑,亲手将母亲推倒在地的副统领?
暴毙?
失足?
勒痕?
太过巧合的“意外”。
“还有,”春桃凑到我耳边,气息因为激动而温热,“他们还说,陛下最近脾气愈发阴晴不定,前日在御书房,因为一点小错,差点杖毙了一个呈递关于……关于沈家案宗卷的老太监!”
她看着我,眼睛里闪烁着希冀与不确定的光芒:“小姐,您说……陛下他,是不是……是不是也在怀疑什么?”
我垂下眼睫,掩住眸中翻涌的惊疑。
萧景玄……他是因为查到了什么,才留我一命吗?
是为了稳住真正的幕后黑手,还是……别有深意?
那个瓷瓶,“慎言”二字,再次浮现在我脑海。
这绝非普通的伤药,也绝非无意掉落。
他在提醒我噤声自保?
还是在警告我不要轻举妄动?
或者,这本身就是一个试探?
各种念头在我脑中飞速旋转,碰撞。
长久以来被悲恸和恨意***思维,终于开始重新运转,带着一种冰冷的锐利。
那一夜,宫门外的脚步声依旧准时响起。
雨声淅沥,将那脚步声衬得更加清晰,也更加孤独。
我破天荒地没有躺在榻上装睡,而是轻轻走到门后。
隔着厚重的、因为潮湿而有些发胀的宫门,我能感受到外面那个人的存在。
手,不由自主地抬起,轻轻按在冰冷粗糙的门板上。
萧景玄。
我在心里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
真相,到底是什么?
你在这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门外的脚步声停顿了许久,久到我几乎以为他己经离开。
最终,还是伴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或许只是我的错觉),渐渐远去。
那一夜,我握着那个早己空了的白玉瓷瓶,彻夜未眠。
接下来的日子,我依旧“病”着。
但这“病”有了不同的意味。
我开始更加留意偶尔路过宫墙外的宫人的谈话片段,让春桃借着去领取那点微薄得可怜的份例食物和炭火时,更加小心地打探外面的消息。
消息零碎而模糊,却像散落的珍珠,渐渐被我串联起来。
朝局不稳,北狄攻势凶猛,边关连失五城,朝中竟无得力将领可派。
萧景玄的压力极大,据说连日罢朝,在御书房召见武将的频率越来越高。
同时,关于沈家案子的一些微妙动向,也开始浮现。
除了暴毙的禁军副统领张奎,当初主要负责查证沈家“通敌信函”笔迹的吏部侍郎,上月“意外”坠马,摔断了一条腿,至今卧床不起。
而当年在朝堂上跳得最凶、带头弹劾父亲“拥兵自重、恐有异心”的那位御史,家中前些日子莫名走了水,虽无人伤亡,却烧毁了他大半珍藏的孤本典籍和字画,据说那位御史痛心疾首,几乎哭晕过去。
这些“意外”,接二连三,目标首指当年构陷沈家的关键人物。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又一点点提起来。
沉的是,这背后果然隐藏着巨大的阴谋和黑手。
沈家,确确实实是被人陷害的!
提的是,萧景玄……他似乎,并非如我最初所想的那般,是冷血无情、兔死狗烹的昏君。
这些“意外”,是否与他有关?
他是在……清理门户?
还是在暗中调查?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
我回忆起他登基之初,面对盘根错节的老牌世家和功勋贵族时,那看似温和实则锐利的改革手段。
他曾说过,要肃清朝纲。
沈家,是否是这场无声战争中,最先被牺牲的棋子?
还是说,他也在被某种力量掣肘?
思绪纷乱如麻。
但有一点是确定的——我不能继续这样在冷宫里“病”下去了。
沈家的血仇,必须得报。
沈家的污名,必须洗刷。
而活着,好好地活着,弄清楚一切,找到证据,才是对敌人最好的报复,也是对地下的亲人唯一的告慰。
死,太容易了。
难的是,带着目标和恨意,在绝境中活下去。
我看向窗外那株在秋风中顽强挺立的野姜花,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萧景玄,无论你是友是敌,无论前路如何艰难,我沈沉珂,回来了。
从今天起,我不再是那个只知哭泣和求死的废后。
我要用这残破之躯,在这吃人的深宫里,杀出一条血路,掀开那掩盖真相的重重迷雾。
“春桃,”我转向正在努力将潮湿的炭火点燃的丫头,嘶哑的声音虽然难听,却带着许久未有的冷静和力量,“从明日起,我们得让自己……‘好’起来一些。”
春桃回过头,脸上被烟熏得黑一道白一道,闻言,眼睛骤然亮了起来,像是夜空中最亮的星。
“小姐!
您……”我缓缓点头,指了指她手里那呛人的烟炭,又指了指我们身上单薄的旧衣。
活下去,首先需要的是在这冷宫里,获得最基本的生存资源。
而这一切,需要策略,需要耐心,更需要一个……恰当的时机。
一个能让宫墙外那个人,再次将目光投注过来,并且带着一丝“兴趣”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