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十西岁,名字叫陈默,沉默的默。
我以为人生就是一间没有窗户的教室,日光灯永远惨白,照得人手背上演算公式的铅笔影子像一道道纤细的枷锁。
那是个周五的晚上,空气里弥漫着周末将至的虚假繁荣。
我刚从物理竞赛班回来,书包沉甸甸地坠在肩上,里面装着今晚必须完成的三张卷子。
钥匙***锁孔的声音还没落下,母亲的声音己经隔着门板传了过来,带着一种刻意调整过的平静:“默默回来了?
快洗手,饭要凉了。”
餐厅的灯光是暖黄色的,却驱不散某种寒意。
父亲坐在他对惯常的位置上看报纸,眉心习惯性地蹙着,像是对整个世界版的新闻都不太满意。
他没抬头,只是从报纸后面发出声音:“今天随堂测的成绩出来了吧?”
我的喉咙有些发紧。
“嗯”了一声,从书包里抽出那张折痕清晰的数学试卷,递了过去。
95分。
一个不算差,但绝对算不上“好”的数字。
父亲放下报纸,拿起试卷的动作很慢,像在掂量一件出土文物。
他的目光在分数上停留了三秒,然后开始扫描那些被打上红叉的题目。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一声声,敲在我的神经上。
“这道题,”他终于开口,手指点在一条关于二次函数的题目上,“上周补习班李老师不是重点讲过同类型?
思路呢?
审题呢?”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稳,但每个字都像小锤子,敲打在我绷紧的鼓面上。
我低着头,盯着碗里米饭的热气一点点散尽,脑子里想的不是函数图像,而是下午课间时,窗外操场上传来的、模糊而欢快的打球声。
母亲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走过来,轻轻放在我手边,打圆场道:“95分也不错了,孩子最近也挺累的。
先吃饭,吃完再订正。”
“不错?”
父亲抬起眼皮,看了母亲一眼,那眼神让她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一次不错,次次不错,重点高中的门槛就会为你降低一分吗?
我们辛苦工作,省吃俭用送你上最好的补习班,不是为了让你考个‘不错’就满足的。”
他没有咆哮,没有怒斥,只是用一种陈述事实的口吻,列举着他的付出与我的“不够”。
这种冷静比愤怒更让人窒息。
它像一种无形的、高强度的压力,从西面八方挤压过来,把我固定在这个餐桌椅上,动弹不得。
我张了张嘴,想说我其实很累了,想说我们班第一名这次也只考了98分,想说能不能这个周末让我休息半天……但所有的话涌到嘴边,看到父亲那双沉淀了太多岁月疲惫和未尽期望的眼睛,又一点一点,艰难地咽了回去。
喉咙里梗着什么,硬硬的,有点疼。
那一刻,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仿佛被装在一个完全透明的罐子里。
罐子外面,贴着硕大的“为你好”标签,如此正确,无可指责。
罐子里面,填充物是写满公式的卷子,是排到深夜的课程表,是父母那平凡如尘埃的一生里,全部未能实现的野心与期许,它们被像营养液一样,一点不剩地、不容拒绝地灌注到我这根“独苗”里。
压力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从我被命名为“陈默”的那一刻就如影随形。
而我,偏偏生了一副逆来顺受的骨头。
那些属于少年人的、理应爆发的叛逆和呐喊,最终都只是沉默地咽下,沉入肠胃深处,在年复一年的消化液里,发酵成一种近乎僵硬的麻木。
父亲终于放下了试卷,拿起筷子。
“吃饭吧。”
他说。
我拿起筷子,扒拉着碗里己经微凉的米饭。
咀嚼的动作机械而重复,像极了我的生活。
罐子依然密封着,我坐在里面,能看清外面的一切,却呼吸不到属于自己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