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却被城市璀璨的灯火温柔地化开。位于市中心顶层的复式公寓里，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流动的车河与霓虹，窗内，却是一方被精心营造出的温暖天地。
沈南意深吸一口气，指尖轻轻拂过餐桌中央那支含苞待放的红玫瑰。三年了，她和顾晏辞结婚整整三年。从最初那个看到他都会脸红心跳的女孩，到如今能将这偌大公寓打理得井井有条、熟知他一切喜好的顾太太，她几乎投入了自己全部的热情与生命。
桌上摆着他最爱吃的几道菜，西冷牛排煎得恰到好处，配着迷迭香的香气；奶油蘑菇汤用精致的白瓷碗温着；甚至还有一道工序繁琐的惠灵顿牛排，是她练习了无数次才成功的。水晶高脚杯里，醒好的勃艮第红酒散发出醇厚的果香，与摇曳的烛光交织在一起，氤氲出浪漫而暧昧的气息。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新买的香槟色真丝长裙，勾勒出依旧窈窕的身段，又伸手理了理精心打理过的栗色长卷发。这是顾晏辞最喜欢的样子，他说过，她长发及腰、裙裾翩跹的模样，最是温柔。为了今晚，她准备了一整天。
墙上的欧式挂钟，时针不紧不慢地指向了九点。
他还没回来。
沈南意眸中的光彩黯了黯，但很快又重新点亮。他工作忙，身为顾氏集团的掌舵人，总有开不完的会和应酬。她理解。她拿起手机，斟酌着用词，想发条信息问他到哪里了，又怕打扰到他。
正在犹豫间，门锁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他回来了！
沈南意立刻扬起一抹温婉的笑容，像过去一千多个夜晚一样，迎向门口。“晏辞，你回……”
话音在她看到顾晏辞的神情时，戛然而止。
顾晏辞穿着一身挺括的黑色西装，身形挺拔如松，只是脸上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以及……一种沈南意从未见过的疏离与冷漠。他甚至没有换鞋，径直走了进来，目光扫过布置精心的餐桌和盛装的她，眼神里没有丝毫波动，仿佛看到的只是一件寻常的家具。
“还没睡？”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嗯，今天……是我们结婚三周年纪念日。”沈南意努力维持着笑容，走上前，想接过他脱下的外套。
顾晏辞却微微侧身，避开了她的动作。他走到餐桌旁，骨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桌面，然后，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放在了铺着白色桌布的餐桌上。
那文件袋与眼前浪漫的氛围格格不入，像一块骤然投入湖面的冰，激得沈南意心头一凛。
“这是什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干。
顾晏辞转过身，深邃的眼眸终于对上了她的视线，那里面没有任何温度，只有公事公办的冷静。“南意，我们离婚吧。”
……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烛火还在跳动，红酒的香气依旧馥郁，窗外城市的喧嚣也未曾停歇。但沈南意感觉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顾晏辞那句冰冷的话，在她耳边反复回响。
离婚？
她是不是听错了？今天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啊！她准备了这么久，期待了这么久……
“你……你说什么？”她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嘴唇微微颤抖，连指尖都变得冰凉。
顾晏辞似乎并不想重复第二遍，他只是将文件袋又往前推了推。“离婚协议。我已经签好字了，你看一下，如果没有问题，也签了吧。财产方面，我不会亏待你，这栋公寓，还有城东那套别墅，都会过户到你名下，另外再给你五千万现金补偿。”
他的语气平静无波，像是在谈论一桩与他无关的商业并购案。
沈南意怔怔地看着他，又看向那个刺眼的文件袋。三年夫妻，一千多个日夜的耳鬓厮磨，最终就换来这轻飘飘的“离婚”二字，和一堆冷冰冰的数字？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尖锐的疼痛同时攫住了她的心脏。
“为什么？”她听到自己破碎的声音在问，“顾晏辞，告诉我为什么？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吗？”
是因为她昨天做的菜咸了一点？是因为她上个月不小心打碎了他书房那个看起来并不起眼的陶瓷摆件？还是因为……她始终没能怀上一个孩子？
无数个细小的、自我怀疑的念头瞬间涌入脑海，几乎要将她淹没。
顾晏辞皱了皱眉，似乎对她的追问有些不耐。“没有为什么。性格不合，感情破裂，这个理由够充分吗？”
“性格不合？感情破裂？”沈南意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涌了上来，却在眼眶里倔强地打着转，不肯落下，“结婚三年，你现在才告诉我我们性格不合？顾晏辞，你看着我！我要听真话！”
她上前一步，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真丝裙袖滑落，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脆弱得仿佛一折就断。
顾晏辞的目光落在她蓄满泪水的眼睛上，那双总是盛满对他爱意和依赖的眸子，此刻充满了痛苦和不解。他心头莫名地烦躁起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让他想要尽快结束这场对话。
他用力抽回自己的手臂，力道之大，让沈南意踉跄了一下。
“真话就是，我不想再继续这段婚姻了。”他的语气愈发冷硬，“沈南意，签字吧，好聚好散。”
好聚好散……
好一个好聚好散！
沈南意看着他决绝的背影，一颗心直直地坠入冰窟，冻得她四肢百骸都在发疼。她突然想起，这三年里，他似乎从未对她说过“爱”这个字。他们的婚姻，始于一场他恰到好处的“温柔”攻势，在她最需要依靠的时候出现，给她安稳，给她优渥的生活，却唯独……吝啬于给她最纯粹的爱意。
她一直以为是他天性冷漠，不善表达。可现在她明白了，不是他不会，而是他不愿。因为他不爱她。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她的脑海。
她猛地转身，不顾顾晏辞带着警告的眼神，跌跌撞撞地冲向了二楼他的书房。那是家里的禁地，他不允许她轻易进入，以前她只当是他工作需要安静，从未多想。
“沈南意！你要干什么！”顾晏辞厉声喝道，快步跟上。
沈南意冲进书房，目光疯狂地扫视着。书桌整洁得没有一丝烟火气，书架上全是精装的经济学著作。她的视线最终定格在书桌最底层那个带着密码锁的抽屉上。
她不知道密码。以前她尊重他的隐私，从未试图探究过。
但此刻，一种强烈的直觉驱使着她。她颤抖着手，尝试输入了他的生日——不对。又输入了公司的成立日——不对。最后，她鬼使神差地输入了他们结婚的日期。
“咔。”
锁开了。
顾晏辞已经冲到门口，看到她的动作，脸色骤然一变：“住手！”
但已经晚了。沈南意拉开了抽屉。里面没有文件，没有机密，只有一个孤零零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胡桃木相框。
相框里，是一张微微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的女孩儿穿着洁白的连衣裙，站在一片灿烂的向日葵花田里，笑得肆意而张扬，青春洋溢，仿佛聚集了世间所有的阳光。她有着和沈南意极为相似的眉眼，一样的鹅蛋脸，一样的琥珀色瞳仁，甚至连笑起来嘴角的弧度都像了七分。
但沈南意知道，那不是她。
她从未去过那样的向日葵花田，也从未……有过那样毫无阴霾的、明媚如朝阳的笑容。
照片的背面，用钢笔写着一行清隽的小字，墨迹已旧：
致阿辞：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晚晴，2015.夏
晚晴……
苏晚晴。
一个沈南意隐约听说过，却从未真正了解过的名字。据说是顾晏辞的初恋，很多年前，因为一场意外……香消玉殒。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所有的疑惑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为什么他会对她一见钟情，迅速求婚？
为什么他总爱抚摸她的长发，眼神却有时会透过她看向远方？
为什么他书房里那个她不小心打碎的旧陶瓷摆件，会让他罕见地动怒？
为什么他偶尔会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呓语出一个模糊的名字……
她一直以为是自己想多了。
现在才知道，不是她想多了，是她太傻了。
她沈南意，从来就不是什么被命运眷顾的灰姑娘。她只是一个可怜的、拙劣的模仿者，一个活在别人影子下的替身。他娶她，不过是因为她长了一张，和他心中那道白月光，相似的脸。
三年深情，三年付出，原来都是一场自欺欺人的笑话！
沈南意拿着相框的手抖得厉害，巨大的羞辱和绝望如同海啸般将她吞噬。眼泪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凉的相框玻璃上。
顾晏辞站在门口，看着她颤抖的背影和滴落的泪水，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为一声复杂的叹息，和一句苍白的解释：“南意，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我想的那样？”沈南意猛地转过身，脸上泪痕交错，眼神却像是被冰雪淬过，带着一种濒死般的平静和嘲弄，“那是哪样？顾晏辞，你看着我这张脸，喊的是谁的名字？你透过我，看的又是谁？”
顾晏辞被她问得哑口无言，眸中闪过一丝狼狈。
沈南意将相框轻轻放回抽屉，仿佛那是什么肮脏的东西。她用手背狠狠擦去脸上的泪水，挺直了脊梁，一步步走回餐厅。
烛光依旧摇曳，映着她苍白如纸的脸和红肿的眼睛，却再也照不进她一片死寂的眼底。
她拿起那份离婚协议，甚至没有翻开细看，直接翻到最后一页。
在顾晏辞已经签好的名字旁边，她拿起笔，笔尖在纸上停顿了片刻。这停顿不是犹豫，而是告别。告别这三年荒唐的婚姻，告别那个为爱卑微到尘埃里的自己，告别……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然后，她用力地、一笔一划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沈南意。
字迹清晰，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她将签好的协议推到他面前，抬起眼，迎上他复杂难辨的目光，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好，我们离婚。但请遵守流程，明天就去申请，进入离婚冷静期。”
说完，她不再看他一眼，转身，踩着虚浮却坚定的步子，一步一步，走上二楼，走向那间她住了三年，却从未真正属于过她的主卧。
身后，是凝固的烛光，是凉透的晚餐，是那个她爱了三年、如今却陌生得可怕的男人。
身前，是一片未知的、冰冷的黑暗。
但沈南意知道，从她在协议上签下名字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已经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