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还是记忆中的样子,或者说,是无数次轮回开始时的样子。
青砖垒砌的墙垣爬满了枯萎的藤蔓,两扇沉重的木门上方,挂着那块据说曾是进士府邸的匾额,字迹在风雨侵蚀下己有些模糊。
门楣上贴着簇新的门神,鲜艳的红色与老旧的建筑形成刺眼的对比,仿佛在竭力粉饰太平。
爷爷奶奶迎了出来,脸上是周清晏看过无数次的、混杂着期盼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的笑容。
他们的关切、嘘寒问暖,甚至端上来的那碗甜腻到发慌的桂花糖水蛋,都像是按着既定剧本上演的戏码。
周清晏机械地回应着,嘴角扯出恰到好处的弧度,心底却是一片冰封的荒原。
他知道,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爷爷奶奶会重复那些关于家族旧事的唠叨,会催促他们多吃点,会在小瓷撒娇时露出无奈又宠溺的笑。
这一切的温馨,都将在元宵夜的某个瞬间,被彻底击得粉碎。
他的目光越过奶奶花白的头发,落在庭院角落那株老槐树上。
在第三次轮回时,小瓷曾爬上树去捡风筝,然后“意外”摔落,扭伤了脚,但侥幸逃过一死。
那一次,他天真地以为改变了什么,结果却在元宵夜,小瓷因为白天受惊,夜里突发高烧,在他去请医生的短短一刻钟里,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没了气息。
死亡的方式会变,但死亡的结局,如同宿命,从未改变。
“小瓷,带你哥把行李放回屋里去,西厢房给你们收拾好了。”
爷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好嘞!”
小瓷欢快地应着,拉起周清晏的手就往里走。
她的手心温热、柔软,充满了生命力。
周清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随即用力回握。
这真实的触感,是支撑他在无数绝望轮回中不至于彻底崩溃的微光,也是刺痛他灵魂的利刺。
西厢房依旧弥漫着那股若有若无的檀香,比小瓷身上的要更浓郁一些,仿佛浸透了这老宅的每一根梁木。
窗明几净,被褥是刚晒过的,带着阳光的味道。
一切都井井有条,完美地符合一个迎接游子归家的温馨场景。
小瓷把自己的小行李箱放在靠窗的床边,开始哼着歌收拾东西。
她拿出一个铁盒子,里面装满了各种颜色的彩纸。
“哥,这次我要折好多好多纸鹤,挂满整个院子!”
她拿起一张淡金色的纸,手指灵活地开始翻折。
周清晏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纸鹤。
又是纸鹤。
在上一个轮回的终点,她塞给他的就是一只白色的纸鹤。
而这一次轮回的开始,那只白色的纸鹤又莫名出现在了他的口袋里。
他走到她身边,状似随意地问道:“小瓷,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折纸鹤?”
小瓷头也不抬,专注地捏着纸鹤的翅膀:“嗯……不知道呀,就是觉得应该折。
好像折得多多的,就会有好事发生呢!”
她抬起头,冲他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容,“而且,它们很好看,不是吗?”
“应该折”……“好事发生”……这听起来像是孩子气的天真话语,落在周清晏耳中,却充满了诡异的宿命感。
他看着她灵巧的手指,那动作熟练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在之前的轮回中,他从未深究过这个习惯,只当是小女孩的普通爱好。
但现在,他无法不将它与那诡异的轮回联系起来。
他沉默地看着她折好一只金色的纸鹤,小心翼翼地放在窗台上。
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纸鹤上,泛着微弱的光。
“我出去透透气。”
周清晏低声说,转身离开了房间。
他需要独处,需要整理纷乱的思绪,更需要开始他的“调查”。
他并没有在院子里停留,而是径首走出了老宅的后门。
宅子后面是一片小小的竹林,一条石板小径蜿蜒着,通向不远处的一座小山坡。
站在坡上,可以清晰地看到隔壁林家的院落。
林家的宅子比周家更老些,带着一个不小的庭院。
此刻,院中的情景一览无余。
那株巨大的、虬枝盘错的枯梅,如同一个沉默的巨人,伫立在庭院中央。
它的枝干是毫无生气的灰黑色,扭曲着伸向天空,在一片冬日的萧瑟中,显得格外突兀和死寂。
而林昭雪,就站在那株枯梅下。
她背对着周清晏的方向,微微仰着头,似乎在凝视着枯死的枝干。
冬日稀薄的阳光勾勒出她单薄的身影,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孤寂。
周清晏屏住呼吸,目光紧紧锁定在她垂在身侧的右手上。
他看到她抬起了右手,手腕上依旧缠着那圈刺目的白色纱布。
她犹豫了一下,缓缓地将手伸向粗糙的树干。
距离太远,周清晏无法看清具体的细节。
但他看到,她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仿佛在承受某种痛苦。
过了一会儿,她收回了手,快速地将手腕藏回了袖子里,然后俯下身,从脚边的木桶里,用木勺舀起清水,细细地浇灌着梅树根部的土壤。
那动作轻柔而虔诚,像是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
用鲜血……浇灌?
周清晏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这个疯狂的猜想。
如果不是亲眼见过那纱布上渗出的血色,他绝不会将眼前这个温婉宁静的少女,与如此诡异的行为联系起来。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株枯梅,有什么特别之处?
这和她那老中医的家族,又有什么关联?
无数的疑问在他心中翻涌。
他几乎可以确定,林昭雪的秘密,与这株枯梅,与她手腕上永不愈合的伤痕,紧密相连。
就在他全神贯注地观察时,林昭雪似乎若有所觉,猛地转过头,看向他所在的山坡。
周清晏心中一凛,下意识地想要蹲下隐藏,但己经来不及了。
两人的目光,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在空中相遇。
林昭雪的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惊慌,像是被人窥破了最深的秘密。
她的脸色似乎比刚才更加苍白,嘴唇微微张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几乎是慌乱地提起木桶,匆匆转身,逃也似的跑回了屋里。
周清晏站在原地,山坡上的冷风吹拂着他的发梢,带来刺骨的寒意。
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惊慌,甚至是一丝……恐惧。
她害怕他知道。
这意味着,他的方向,可能是对的。
这株枯梅,林昭雪的秘密,或许真的与困扰他的轮回,与妹妹注定的死亡,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
他低头,从外套内侧口袋里,取出了那只白色的纸鹤。
它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在灰暗的天光下,白得有些刺眼。
妹妹折纸鹤的执念,林昭雪以血饲梅的诡异,自己不断重复的死亡轮回……这几条看似毫不相干的线,似乎正在被一只无形的手,慢慢地捻在一起。
这一次,他必须抓住这条线头,哪怕它通向的是更深的黑暗。
他握紧了掌心的纸鹤,转身,走下山坡。
新的轮回,第一次主动的试探,己经开始了。
而他知道,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栖水镇平静的表面下,潜藏的秘密,远比他想象的要多,要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