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云川，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来。
陈致远拎着简单的行李，站在县委县政府略显陈旧的大楼前，深深吸了一口气。
北大法学院硕士毕业的光环犹在，但他知道，从这里开始，一切归零。
他是以选调生的身份来的，前途看似光明，道路注定曲折。
报到流程简单而程式化。
组织部的同志将他领到县委办公室，介绍给副主任张海。
张海西十多岁年纪，身材微胖，脸上挂着弥勒佛似的笑容，握住陈致远的手热情地摇晃：“欢迎啊欢迎！
北大高材生，来我们这小地方，屈才了，屈才了啊！”
他话里透着亲热，但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审视。
“张主任您太客气了，我是来学习的，以后请您多批评指教。”
陈致远微微躬身，语气不卑不亢。
“好说，好说。”
张海笑着，转头朝里间喊了一嗓子，“王科长，来新人了！”
综合科科长王斌应声而出，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瘦削，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显得很精干。
他上下打量了陈致远一眼，伸出手浅浅一握：“王斌。
跟我来吧。”
王斌的办公室不大，堆满了文件和报纸。
他给陈致远指了个靠墙角的位置，那是张旧桌子，漆面都有些剥落了。
“小陈啊，办公室工作，琐碎，但很重要。”
王斌坐下来，语气平淡，“先熟悉熟悉环境。
这样，你刚来，也没什么急活，就把那边柜子里，近十年的信访材料整理归档一下吧。
理清楚了，也好心里有数。”
他随手指了指墙边几个蒙着厚厚灰尘的档案柜。
陈致远心里“咯噔”一下。
整理十年信访档案？
这活儿一听就耗时长，出不了成绩，纯属边缘任务。
看来，自己这个“高材生”，一来就被“特殊照顾”了。
“好的，王科长，我尽快熟悉。”
陈致远脸上没有任何不满，平静地应了下来。
王斌似乎对他的反应有些意外，多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低头看起了文件。
接下来的几天，陈致远就埋首在故纸堆里。
档案室灰尘弥漫，信访材料杂乱无章，诉说着这个山区小县多年来的各种矛盾和积怨。
他耐着性子，一份份翻阅、分类、标注。
办公室其他同事偶尔投来或同情或看热闹的目光，他也只当不见。
副主任张海偶尔会溜达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小陈，辛苦啦！
慢慢弄，不着急。”
依旧是那副热情却隔漠的态度。
这天下午，陈致远翻看到一批来自清水镇的信访件。
连续好几封信，字迹不同，时间跨度两三年，内容都指向镇上的“富源矿业”，举报其开采造成山体开裂、河水污染，农田减产。
奇怪的是，这些信件转到县国土局后，后面的处理意见栏要么是空白，要么就只简单写着“己核查，情况不属实”或“己督促企业整改”，再无下文。
多年学生生涯培养出的敏锐，让陈致远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
重复举报，敷衍处理……这富源矿业，恐怕不简单。
他正凝神思考，王斌的声音传来：“小陈，下班了。
那些陈年旧账，看不完的。”
陈致远抬起头，才发现办公室只剩他一人了。
他应了一声，收拾好东西下楼。
夏日的傍晚，闷热未散。
他想着信访件的事，信步走到县城边的清河畔，想吹吹风。
河水浑浊，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异味。
就在这时，他听到前方传来一阵争执声。
一个穿着浅蓝色衬衫、卡其裤，扎着马尾辫的年轻女孩，正举着相机对着河面拍照。
她身边围着两个穿着保安制服、但流里流气的男人。
“拍什么拍！
有什么好拍的！”
一个高个保安伸手要去抢相机。
“这里是公共区域，我为什么不能拍？
你们是哪个单位的？
凭什么阻拦我？”
女孩的声音清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倔强。
她紧紧护住相机，毫不退缩。
“嘿，还挺横！
说了不准拍就是不准拍！”
另一个矮胖保安上前推搡。
陈致远眉头一皱，快步走了过去。
“两位，有话好好说，对女孩子动手动脚，不合适吧？”
他挡在女孩身前，声音不大，却自有一股沉稳的气度。
他毕竟是县委办的人，在这种小地方，身份自带一丝威慑。
两个保安看他气质不像普通人，气势一窒。
高个保安梗着脖子：“她乱拍我们厂区，泄露商业机密！”
陈致远顺着他们来的方向看去，河上游不远处，隐约能看到一片厂房的轮廓，高耸的烟囱正冒着淡淡的白烟。
他心中一动，问道：“那边是……富源矿业？”
“知道就好！”
矮胖保安语气嚣张。
“我只是在拍河水污染的情况，这算什么商业机密？”
女孩从陈致远身后探出头，据理力争，“你们富源矿业排污不是一天两天了！”
“你胡说八道！”
眼看争执再起，陈致远沉声道：“她是记者。
你们今天的行为，如果被曝光，对你们企业是什么影响，自己掂量。”
“记者？”
两个保安对视一眼，明显有了顾忌。
这时，一辆破旧的桑塔纳驶过来，按了下喇叭。
车上跳下来一个中年男人，喊道：“雨薇，走了！”
女孩狠狠瞪了两个保安一眼，又对陈致远快速说了声“谢谢”，转身上了车。
车子绝尘而去。
两个保安骂骂咧咧地走了。
陈致远站在原地，河风的异味似乎更重了。
信访档案里模糊的指控，与刚才现实中尖锐的冲突，因为“富源矿业”这个名字，清晰地交汇在了一起。
那个叫“雨薇”的女孩，是个记者。
她在调查河水污染，目标也是富源矿业。
云川县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暗流己经开始涌动。
陈致远知道，他无意间，己经触及了这潭深水的边缘。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转身融入了县城的暮色之中。
前方的路，似乎比想象中更加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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