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八,我生日。
也是我奶奶说,我该还债的日子。
北风刮得像刀子,卷着雪沫子,一下下劈在窗棂纸上,呜呜咽咽,跟鬼哭似的。
屋里没开灯,只有炕桌上那盏老煤油灯,火苗子一窜一窜,把我和奶奶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扭曲,投在糊着旧报纸的土墙上,像两个张牙舞爪的鬼。
奶奶盘腿坐在炕头,手里捻着一串磨得油亮的桃木珠子,眼睛眯缝着,瞅着窗外黑漆漆的天。
炕烧得滚烫,屁股底下跟坐着火盆似的,可我手脚却冰凉,那股寒气从骨头缝里往外冒。
“囡囡,”奶奶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破锣,“别怕,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我没吭声,手指头绞着褪了色的红棉袄襟儿。
不怕?
能不怕吗?
活了十八年,每年生日,奶奶都要念叨一遍那个故事,念叨我落生那天,祖坟上那张传了不知道多少辈的青石供桌,是怎么凭空“咔嚓”一声,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口子。
念叨我们老李家,欠着一笔还不清的风流债。
债主,不是人。
墙上的老挂钟,“铛”地一声闷响,敲了下一点。
子时了。
几乎就在钟声落下的同时,外头风声里,猛地掺进了一丝别的动静。
像是什么东西踩着厚厚的积雪,由远及近,沙沙的,又轻又快。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奶奶捻珠子的手停了,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像是解脱,又像是更深沉的忧虑。
“来了。”
她低低说了句。
那“沙沙”声停在了院门口。
紧接着,是两声敲门声。
不是用手敲的,倒像是用什么坚硬的东西,不轻不重地叩在破旧的木门板上——“叩,叩。”
在这死寂的雪夜里,这声音清晰得吓人。
奶奶深吸一口气,趿拉着棉鞋下了炕。
我下意识想抓住她的衣角,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门闩被抽开,发出“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
一股凛冽的寒气裹着雪花冲进屋里,吹得煤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晃,差点灭了。
光线明暗交错间,门口站着一个身影。
个子很高,穿着一身极其扎眼的白色西装,在这东北农村的风雪夜里,显得格格不入,诡异万分。
他肩上落着薄薄一层雪,头发却是墨黑。
最要命的是,他身后,垂着一条毛茸茸、蓬松硕大的尾巴,尾巴尖是火焰一样的红色,在身后悠闲地晃动着。
灯光照亮了他的脸。
一张脸,白净得过分,五官精致得不像真人,尤其那双微微上挑的狐狸眼,瞳仁是琥珀色的,看人的时候,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又深不见底。
他就那么站在门口,目光越过奶奶,首首地落在我身上。
然后,他笑了,嘴角勾起一个慵懒又危险的弧度,迈步走了进来。
皮鞋踩在泥土地上,没发出一点声音。
他径首走到我面前,带着一股冷冽的、像是雪松混合着某种野性麝香的气息。
我僵在炕沿上,动弹不得。
他伸出右手,食指轻轻挑起我的下巴。
指尖冰凉,触感却奇异。
那条火红尾巴尖,若有似无地扫过我的脸颊,带起一阵战栗。
“小娘子,”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点磁性的沙哑,像陈年的酒,听得人耳朵发麻,“等了十八年,可算是时候了。”
他的琥珀色眼睛在我脸上流转,像是在欣赏一件属于自己的物品。
“你祖上欠我的债……连本带利,滚了这么多辈分,”他尾音拖长,带着玩味,“该用你来还了。”
我浑身的血都凉了,想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第二天,我要嫁给狐狸精的消息,就跟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了整个靠山屯。
“听说了吗?
老李家那个丫头,就是生下来那天祖坟供桌裂了的那个,被狐仙看上了!”
“啧啧,作孽啊,好好个大姑娘,嫁给个长尾巴的……嘘!
小点声!
不想活了?
那可是仙家!”
我闷着头走在村里唯一的土路上,那些或同情、或好奇、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背上。
几个半大孩子跟在我屁股后头学狐狸叫,被自家大人慌里慌张地拽了回去,低声呵斥。
整个世界,一夜之间就变了样。
婚期,就定在三天后。
没有彩礼,没有迎亲队伍,奶奶说,仙家娶亲,不兴凡人那一套。
第三天晚上,雪下得更大了,扯棉絮一样,铺天盖地。
我穿了一身奶奶翻箱倒柜找出来的、不知哪个年代留下的红嫁衣,宽宽大大,颜色旧得发暗。
没有梳妆,没有盖头,就被奶奶送到了村后山的祖坟地。
奶奶在我手里塞了个小小的、用红布包着的护身符,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太多我读不懂的东西,然后转身,佝偻着背影,一步步消失在风雪里。
坟地里,积雪没过了脚踝。
西周是一个个鼓起的雪包,下面埋着李家列祖列宗。
那片坟地中央,就是那道裂了缝的青石供桌。
他就站在供桌旁,依旧是一身白西装,在这冰天雪地里,像个俊美的幽灵。
风雪似乎都绕着他走。
“冷么?”
他问,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没回答,只是死死攥着手里那个小小的护身符。
他轻笑一声,没再说话,转而面向着黑漆漆的山林。
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支小小的、像是骨头磨成的哨子,凑到唇边。
一种极其尖锐、凄厉,又带着某种诡异韵律的哨音,陡然划破了死寂的雪夜。
那声音不高,却像能钻透人的骨髓。
哨音响起的刹那,我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紧接着,令我头皮炸裂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西周黑黢黢的山林里,远近高低,先是亮起了一双绿莹莹的光点,然后,是十双,百双,千双……密密麻麻,越来越多,像是瞬间点燃了满山的鬼火。
那些绿光,是眼睛。
无数双冰冷的、属于野兽的眼睛,在黑暗中沉默地亮起,静静地望向坟地中央,望向他,以及他身边穿着红嫁衣的我。
整个山野,在这一刻,活了。
被这些数不清的、沉默的绿色眼睛所充斥。
他放下骨哨,转过身,琥珀色的眸子在雪地反光中,亮得惊心。
他看着我,嘴角那抹慵懒的笑又浮现出来,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残忍。
“瞧,”他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它们都在贺喜呢。”
“贺你我,新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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