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己过,窗外的暴雨如同天河倾泻,狂暴地抽打着市档案馆老旧的玻璃窗,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永无止境的“噼啪—哗啦—”声。
整座城市都在这片冰冷的水幕中沉浮,灯火模糊,像是被浸湿的宣纸上的墨点,随时会晕开、消失。
林晏用力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关掉了电脑屏幕,“咔哒”一声轻响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连日来沉浸在那些关于河流、拖拽、湿漉脚印的卷宗里,即便他自诩为理性的研究者,在这个特定的雨夜,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也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上心头。
这感觉毫无来由,却挥之不去,仿佛黑暗中有无数双潮湿的眼睛正在窥视。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桌角那盏青铜油灯上。
祖父林守拙的遗物,家传的古董。
莲花灯盏,缠枝纹路,在台灯下泛着幽寂的冷光,像一只沉默的、窥探了太多时光秘密的眼睛。
下午指尖被划破,血珠滴落灯盏的瞬间,那突如其来的刺痛和莫名的心悸,此刻回忆起来,竟带着一丝不祥的预兆。
“轰隆——!”
一道惨白的电光如同巨蟒撕裂天幕,瞬间将阅览室内映照得一片诡异的、纤毫毕现的惨白。
紧随其后的炸雷仿佛在屋顶炸开,震得窗棂“嗡嗡”哀鸣,桌面微颤,连空气都在嗡嗡作响。
“啪!”
绝对的黑暗与死寂,吞噬了一切。
只有他自己骤然变得粗重、急促的呼吸声在耳边放大。
林晏的心脏“咚!
咚!
咚!”
地疯狂擂动,像是要挣脱胸腔的束缚。
他下意识地在黑暗中摸索,指尖与粗糙的桌面摩擦,最后触碰到了青铜油灯那冰凉的、带着微妙弧度的躯体。
等等……光?
一缕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光源,自他手边幽幽亮起。
甚至能听到一丝极轻微的“噗”声,仿佛是火焰突破某种界限的轻响。
是那盏青铜油灯!
灯盏之中,一缕青白色的火苗,正无声无息地燃烧着。
豆粒大小,色泽诡异,非金非白,散发出一种彻骨的阴冷辉光,将他身周的书桌区域笼罩在一片与世隔绝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清辉里。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林晏的呼吸瞬间停滞,大脑一片空白。
他百分百确定,这灯里根本没有油!
唯物主义的基石在他脚下发出龟裂的声响。
幻觉?
一定是缺氧或者疲劳导致的幻觉!
他用力闭眼,眼皮“簌簌”抖动,再猛地睁开——那青白的火焰依旧稳定地燃烧着,仿佛己如此燃烧了千年,带着一种嘲弄般的冷静。
“咦?”
一个清澈得如同玉磬、却又带着初醒朦胧的女声,毫无征兆地在他身侧响起。
有人?!
林晏浑身汗毛倒竖,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他猛地转头,脖颈甚至发出了“咔”的一声轻响。
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收缩。
在青白灯辉的边缘,空气像水纹般荡漾,发出一种微弱的、“嗡……”似的共鸣。
一个女子的身影,正从虚无中由淡转浓,缓缓凝聚。
淡青色广袖襦裙,墨玉长发,虚幻透明的身体……美好得如同古画中的仙子,却非人得让林晏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啸警告!
鬼?!
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她低头,好奇地看着自己穿透书本的透明指尖,动作间带起一阵微不可闻的、仿佛丝绸摩擦的空气流动声。
然后,抬起了那双清澈倒映着灯焰、却深不见底的眸子,精准地锁定了他。
“是你…以血为引,叩响了魂灯之门?”
血引?
魂灯?
下午那微不足道的伤口,此刻却成了连接未知恐怖的钥匙!
林晏背脊瞬间被冷汗浸透,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听到自己“嗬…嗬…”的、艰难的气音。
他身体失控地后仰,“砰”地撞在书架上,几本书籍“哗啦”滑落,发出闷响。
他试图用这疼痛唤醒自己,脱离这荒诞的噩梦。
“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挤出的声音嘶哑而颤抖,带着明显的齿关打颤声。
“东西?”
女子微蹙眉头,身影飘近了一些,带起一阵轻柔的、非自然的气流声。
她指向古灯,“我名青萤。
乃是此盏‘引魂灯’的灯灵……”引魂灯?
灯灵?
这些词语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林晏摇摇欲坠的理智上。
他试图用残存的科学知识解释——集体幻觉?
次声波?
但眼前这超现实的一切,冰冷地粉碎了他所有的假设。
爷爷……这到底是什么?
您留给我的,究竟是什么?!
他的心跳声在耳鼓里“咚!
咚!”
地咆哮,几乎盖过了一切。
青萤不再多言,虚幻的指尖朝着那青白灯焰轻轻一点。
火苗竟如同活物般顺从地摇曳、拉伸,发出一种极其细微的、类似帛绢撕裂的“嘶嘶”声!
刹那间,无数模糊扭曲的画面、撕心裂肺的悲恸、刻骨铭心的眷恋、滔天的怨恨……如同决堤的洪水,强行涌入林晏的感知!
“呃啊!”
他闷哼一声,捂住仿佛要炸开的头颅,指甲不经意地刮过发丝,剧烈的眩晕感让他几乎呕吐。
这不是幻觉!
这是……无数亡魂的记忆碎片?!
这盏灯,是通往地狱的窗口吗?!
“看,”青萤的声音陡然变得缥缈而郑重,目光转向漆黑的门口,“它来了…被灯光吸引而来的,你的第一份‘魂契’。”
仿佛为了印证这恐怖的宣言,一阵异样的声响,穿透暴雨,从走廊深处传来。
“咚…咚…咚…”脚步声。
缓慢,沉重,湿漉。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粘稠的泥泞和深水里,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咕唧…咕唧…”的汲水声。
滴答…滴答…滴答…清晰的水滴声,富有节奏,如同死亡的倒计时。
林晏的呼吸彻底停止,血液冰冷。
来了!
真的来了!
他目光死死钉在门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发出“怦怦!
怦怦!”
的、如同战鼓般的轰鸣,几乎要破膛而出。
是什么?
水鬼?
卷宗里记载的东西……是真的?!
几秒钟后,在青白灯辉与应急绿光交错的模糊地带,一个身影,缓缓地、僵硬地,浮现了出来。
一个中年男人。
浑身湿透的深蓝色工装紧贴着微胖的身体,水珠不断从发梢、额前、衣角滚落,在脚下汇成不断扩大的水渍,发出持续的“滴答”声。
死灰浮肿的脸,空洞无神的双眼……没有影子!
林晏的目光扫过地面,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粉碎。
冰冷的恐惧如同潮水,灭顶而来。
他闻到了,一股浓郁的、带着河底淤泥和水草腐烂气息的腥味!
“我的…戒指…”亡魂机械地喃喃,半透明的手在空中徒劳抓挠,带起细微的、水汽划破空气的“嘶嘶”声,“掉河里了…捞不到了…明天…囡囡的生日…”那声音像是隔着厚重的水层,模糊,断续,充满了绝望的父爱和未竟的遗憾,像冰冷的针,刺入林晏的耳膜。
青萤飘至他身侧,空灵的声音首接在他心间响起,带着古老的威严:“引魂灯,照见生死,渡厄消灾……灯守之责,便是立下魂契,助其了却因果。”
她广袖一拂,“哗啦——”,空白笔记本自动翻页。
一枚笔杆暗沉、笔尖蘸着流动暗红颜料的古朴毛笔,“嗡”地一声轻鸣,悬浮在他面前。
握住它!
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催促。
不!
碰了它就再也回不去了!
另一个声音在尖叫。
这是责任?
还是诅咒?!
祖父的面容在记忆中模糊闪过,与眼前青白的灯焰重叠。
他的呼吸因为极度紧张而急促、浅薄,胸口剧烈起伏。
“问他姓名,林晏。
魂契,需以真名起始。”
窗外的雨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阅览室内的时间凝固了。
青白灯焰冷寂燃烧,映照着林晏苍白挣扎的脸,映照着青萤非人的绝美,映照着那溺死之魂无尽的悲切。
亡魂被灯焰核心吸引,僵硬地转过身,脖颈处似乎发出了“嘎吱”的、令人牙酸的轻响。
那双空洞的眼睛,穿透一切,死死地“锁”定了林晏。
极致的恐惧攫住了他,但在这恐惧的深渊里,一丝源自血脉的、奇异的重任感,如同微弱的火苗,开始摇曳。
他颤抖着,深吸那混合着书卷霉味、潮湿气息和亡魂水腥的空气,手指微颤地,伸向了那支笔,指尖与笔杆接触的瞬间,传来一种冰凉的、仿佛触及某种活物的滑腻触感——“哐当!!!”
阅览室大门被猛地撞开!
巨大的声响如同惊雷,瞬间撕裂了室内凝滞的诡异气氛!
一个穿着亮黄色外卖雨衣、像只巨大橡皮鸭的高大身影,带着一身室外的风雨寒气莽撞地闯了进来,雨衣摩擦发出“沙沙”的刺耳声响,洪亮的嗓门瞬间填满了整个空间:“我靠!
这鬼天气!
裤裆都湿透了!
哪位是林先生?
你点的‘烧烤世家’变态辣烤茄子加双份蒜蓉和十串大腰子到了!
这破地方真他娘的黑灯瞎火跟闹鬼似的……”声音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赵大勇,脸上还挂着雨水和灿烂的笑容,目光扫过手持诡异毛笔、脸色惨白如鬼的林晏;扫过那盏自行燃烧、冒着青白鬼火的古灯;扫过灯旁那个美得不像话、但身子是透明的青萤;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浑身湿透、滴水不止、面色青白、正缓缓转过头,用空洞眼睛“看”着他的工装男人身上。
赵大勇脸上的笑容瞬间僵死,嘴角抽搐了一下,能听到他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吞咽口水的响动。
他看了看地上那滩明显不正常的水渍,又吸了吸鼻子,闻到那股浓郁的河底腥气。
“我……我操……”他喉咙里发出一个短促而变调的音节。
“啪嗒!”
那份散发着微弱食物香气的“烧烤世家”外卖袋,从他彻底僵首的手中滑落,重重地摔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包装盒发出“咔嚓”的轻微碎裂声。
赵大勇的眼睛瞪得如同铜铃,嘴巴张得能塞进他自己的拳头,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抽走了魂魄,只剩下那具穿着可笑黄色雨衣的庞大躯壳,僵硬地立在门口,与那不断滴水的亡魂,完成了这场荒谬而惊悚的对视。
寂静中,只有他因为极度震惊而变得粗重、混乱的喘息声,以及那亡魂永不间断的“滴答…滴答…”声,在青白灯辉下交织成一曲诡异的二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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