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三年的深圳,像个巨大的蒸笼。
太阳明晃晃挂在天上,把柏油马路晒出一层浮油,踩上去黏鞋底。
空气又湿又重,吸进肺里带着股咸腥味,混着汽车尾气的呛人劲儿,堵得人心口发慌。
我缩在福田那边一个桥洞底下,后背紧贴着冰凉的水泥墙。
这桥洞拱顶高,深,往里走光线就暗了,像个张开嘴的怪兽。
味儿不好闻,尿臊气、不知道啥东西馊了的酸味,还有一股子抹不掉的霉味儿,混在一起,首往鼻子里钻。
我来三天了。
身上那件从老家穿出来的蓝布衫,早被汗水溻得硬邦邦,前胸后背结着一圈圈白碱。
脚上的解放鞋开了胶,大拇哥差点要探出头来见世面。
兜里就剩一张揉得不成样子的五块钱,还有一张写着我那远房表叔厂址的纸条。
头一天我还按着地址去找过,在那片工业区转悠到天黑,问了好几个人,都说没听过那个厂名。
最后一个看门的老头用看傻子的眼神瞥我:“早搬走喽,去年的事!”
希望像被针扎破的气球,噗一声,瘪了。
桥洞成了我唯一的落脚处。
捡了几块硬纸壳垫在身下,一个破化肥袋子塞在头底下当枕头,这就是全部家当。
饿。
这感觉像有只无形的手攥住了我的胃,不停揉捏,拧着劲儿地疼。
不是那种尖锐的疼,是种钝刀子割肉的磨人,烧心燎肺,空得让人发慌。
三天,就吃了两个馒头。
第一个馒头挺大,我小心掰成两半,撑了两天。
第二个小点,我愣是掰成了三份,最后那点昨天下午就吞下去了。
现在嗓子眼干得冒烟,看见旁边积水洼里那点泛着油光的脏水,喉咙都不自觉地滚动。
桥洞外面,车流声、人声,嗡嗡地传进来,隔着一层灰蒙蒙的空气,显得那么不真实。
那些穿着整齐的人,步履匆匆,没人会朝这阴暗的桥洞里多看一眼。
深圳很大,很热闹,但这一切都跟我没关系。
我只觉得冷,明明外面热浪滚滚,我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把身子蜷得更紧些,脸埋进膝盖里。
土坯房漏风的样子,娘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还有她送我时偷偷抹眼泪……不能想。
越想,那股饿劲儿就越凶,带着点说不出的酸楚首往眼眶里顶。
脚步声。
很沉,不紧不慢,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桥洞口,挡住了外面大部分光线。
我抬起头,逆着光,只看到一个高大壮实的身影轮廓。
“喂,小子。”
声音有点沙,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懒洋洋。
等人影走近几步,适应了桥洞里的昏暗,我才看清。
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寸头,方脸盘,眉毛粗得像毛刷。
穿着件花哨的短袖衬衫,领口敞着,露出小半截黄澄澄的链子。
他嘴里叼着根牙签,上下打量我,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人,倒像是在估量一件牲口。
“哪儿来的?”
他问,牙签在嘴角动了动。
我喉咙干得发不出完整声音,咽了口根本不存在的唾沫,才哑着嗓子挤出两个字:“……江西。”
“来找活儿?”
我点点头,没力气多说。
他嗤笑一声,用脚尖拨拉了一下我那个破化肥袋子。
“就这点家当?”
我没吭声,只是看着他。
他眼睛不大,但看人的时候有种劲儿,像能把人钉在地上。
他盯着我,看了足足有半分钟,那根牙签在他嘴里换了个边。
然后,他像是失去了耐心,或者说,做出了决定。
“跟着我混,一天三顿饱饭。”
他吐掉牙签,话说得随意,好像只是在谈论今天天气不错。
一天三顿饱饭。
就这六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脏猛地一缩。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我用手撑着地,腿有点软,晃了一下才站稳,弯腰拎起那个轻飘飘的化肥袋子。
“我叫阿勇。”
我的声音还是哑,但带着点豁出去的坚决。
他似乎对我的反应很满意,粗犷的脸上扯出一个算不上是笑容的弧度。
“行,”他转过身,往外走,“以后叫龙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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