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卡通挂钟时针，不偏不倚地指向了“10”。
张一程把最后一本练习册塞进书包，用力拉上拉链，仿佛完成了一个无比艰巨的任务。
她长长地、夸张地呼出一口气，整个人像一滩软泥般瘫在椅子上。
“妈——作——业——写——完——了——”她拖着长音，有气无力地朝客厅方向喊道。
脚步声由远及近，妈妈端着一杯温水走了进来，脸上是那种张一程再熟悉不过的、混合着关切与督促的表情。
“全部完成了？
检查过了吗？
英语单词都背熟了吗？
明天早上要不要我再给你听写一遍？”
一连串的问句像夏日里突如其来的冰雹，砸得张一程有点发懵。
又是英语！
她感觉刚刚松弛下来的神经瞬间又绷紧了。
“检查了检查了，单词……明天早上再说吧，我脑子现在是一团浆糊，根本记不住。”
她接过水杯，咕咚咕咚灌了几口，试图用水压下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
“你这孩子，”妈妈轻轻拍了下她的后背，“慢点喝。
行了，赶紧去洗漱睡觉，这都十点多了，明天还要早起上学呢。”
“知道啦……”张一程放下杯子，慢吞吞地站起身，拖着仿佛绑了沙袋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向卫生间。
镜子里的女孩，顶着一头有些凌乱的短发，脸色因为缺乏睡眠而显得有些苍白，最醒目的是那双原本应该神采奕奕的大眼睛，此刻却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疲惫与……厌倦。
她用冷水胡乱地拍了拍脸，冰凉的水温度让她稍微清醒了一点。
牙刷在嘴里机械地来回运动，脑海里却不自觉地开始“复盘”今天那节令人窒息的英语课。
Miss Li，她们的英语老师，穿着那身永远笔挺的小西装，站在712班教室讲台上，用她那特有的、尖锐的嗓音带领大家重复着那些扭曲的字母组合。
“International”，“Communication”，“Environment”……这些长得离谱的单词像一群张牙舞爪的怪兽，在她脑子里打架，却怎么也找不到安家的地方。
还有那些语法规则，什么现在进行时、过去完成时，就像一团永远也理不清的毛线，越是用力，缠得越紧。
“为什么一定要学英语？”
这个问题又一次冒了出来。
她想起自己在网上看到的那些“强烈呼吁取消英语主科地位”的帖子，下面点赞者众。
当时她恨不得给每个帖子都点上100个赞。
要是真的不用学英语了该多好？
那她的生活幸福感绝对能飙升好几个等级。
她可以省下大把的时间去看她最爱的科幻小说，去画她构思了很久的漫画，或者……哪怕只是发发呆也好。
“一程！
洗好了没有？
别磨蹭了！”
妈妈的声音穿透门板，打断了她的思绪。
“好了好了！”
她迅速吐掉嘴里的泡沫，用毛巾在脸上随便擦了两把，算是完成了任务。
回到自己的小卧室，她“嘭”地一声关上房门，仿佛要将外面那个充满催促和作业的世界隔绝开来。
她没有立刻上床，而是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的一角。
窗外，是城市寻常的夜景。
对面楼栋只有零星几扇窗户还亮着灯，想必也是和她一样苦命的学生，或者是在加班的社畜。
远处，霓虹灯的光芒晕染了半边天空，让星星都变得黯淡无光。
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却又那么……沉闷。
她的生活，就像这被框定的窗口视野，规律、安全，却也乏味得令人窒息。
她打了个哈欠，终于感到了困意来袭。
关掉台灯，房间瞬间被黑暗吞没。
她摸索着钻进被窝，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了眼睛。
然而，大脑却像是刚刚结束热身，此刻才正式进入活跃期。
白天的种种场景不受控制地纷至沓来：Miss Li 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带着审视意味的眼睛；同桌李明在数学课上对答如流时那得意的样子；妈妈晚饭时那句“隔壁家小雅这次英语又考了第一”的“无心”感慨；还有那本只画了几页就被迫搁置的漫画草图……各种声音、画面、情绪在她脑海里交织、碰撞、发酵。
身体明明己经疲惫不堪，精神却异常亢奋，像一根被越拧越紧的发条。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薄薄的夏被被她卷成了一团，压在身下，又被她烦躁地踢开。
“数小羊吧……”她对自己说。
这是她从某本杂志上看来的助眠方法。
“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白色的绵羊在想象中笨拙地跳过栅栏。
“……二十七只羊，二十八只英语单词……哎呀！”
她懊恼地捶了一下枕头，怎么数着数着又跑到英语上去了！
那些阴魂不散的字母！
她放弃了数小羊，开始尝试调整呼吸，深深地吸气，再缓缓地吐气。
几次循环之后，身体的紧绷感似乎缓解了一些，但意识的流动却变得更加诡异和跳跃。
她想起昨天在图书馆偶然翻到的一本旧书，里面提到了“庄周梦蝶”的故事。
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自由自在地飞翔，醒来后却恍惚不己，不知道是庄周做梦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庄周。
“如果自己真能像蝴蝶一样，飞到一个不用学英语的世界，那该多好……”这个念头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昏沉的意识里漾开了一圈圈涟漪。
就在这半梦半醒、现实与幻想边界模糊的混沌之际，她感觉身下的床铺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那种熟悉的、略带硬度的床板触感，正在被一种奇异的、轻微的悬浮感所取代。
仿佛不是床在承载着她，而是她被一种温暖而柔和的力量轻轻托举了起来。
是错觉吗？
因为太困而产生的幻觉？
她努力地想睁开眼睛确认一下，却发现眼皮重若千斤，根本抬不起来。
身体的疲惫终于彻底压倒了精神的亢奋，意识的堤坝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睡意如同温暖而厚重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她最后一丝清明的神智。
她睡着了。
但她的“夜晚的梦”，似乎才刚刚真正开始……进入梦境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几个世纪。
张一程先是感觉自己置身于一片柔和的迷雾之中，西周弥漫着淡淡的、如纱般的雾气，轻柔地包裹着她的“身体”。
这雾气并不寒冷，反而带着一种温润的触感，仿佛一双温柔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她。
她试图移动，却发现自己的“双脚”仿佛陷入了柔软的云朵里，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糖上，轻飘飘的，没有丝毫着力感。
紧接着，一种奇妙的失重感包裹了她。
不是坠落，更像是漂浮，在一片温暖、柔和的介质里，像回到了生命最初的地方“妈妈肚子”中。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逐渐变得轻盈，仿佛化作了一缕轻烟，随着这股无形的力量缓缓上升。
耳边不再是夜晚城市的微弱噪音，也不是卧室里熟悉的寂静。
一种低沉而悦耳的嗡鸣声由远及近，逐渐变得清晰，那声音仿佛来自宇宙深处，带着某种古老的韵律，抚平了她潜意识里最后一丝焦躁。
这嗡鸣声就像是宇宙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有节奏地跳动着，让她原本慌乱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她“睁开”了眼睛。
此时此刻，她只是拥有了“看”的能力，因为她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拥有物理意义上的眼睛和身体。
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好像忘记了自由呼吸。
她正在置身于一片无垠的虚空之中，但这片虚空并非漆黑一片。
脚下，是缓缓流淌的、如同液态琥珀般的璀璨一条“河流”，河中不是水，而是无数细密闪烁的光点，像揉碎了的星辰，又像千万只飞舞的萤火虫，它们汇聚成河，无声地流向远方未知的黑暗。
这些光点闪烁着五彩斑斓的光芒，红的像火，蓝的像海，绿的像玉，它们相互交织、碰撞，形成了一幅绚丽多彩的动态画卷。
抬头望去，天幕是深邃的紫罗兰色，上面悬挂着无数巨大的、散发着柔和光晕的几何体，它们缓慢地旋转、变形，像是活着的星球，又像是某种超越理解的宇宙建筑。
这些几何体形态各异，有的像巨大的正方体，有的像螺旋状的圆锥，有的像不规则的球体，它们在紫罗兰色的天幕中缓缓舞动，仿佛在进行一场神秘的宇宙之舞。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清甜的气息，像是雨后森林的味道，又混合了某种从未闻过的、令人心神宁静的异域花香。
这种香气悠悠地飘进她的“鼻腔”，让她感到无比的放松和舒适，仿佛所有的疲惫和烦恼都在这一瞬间被一扫而空。
“这……是梦吗？”
一个清晰的念头在她脑海里响起。
这感觉太真实了。
她能“感觉”到那些光点流过“身体”时带来的微麻触感，能“闻到”那奇异的芬芳，能“听到”那深邃的嗡鸣。
这绝不同于以往那些模糊、跳跃、逻辑混乱的普通梦境。
就在她震惊于眼前这超现实的奇景时，更让她愕然的事情发生了。
她尝试着移动，不是用脚走路，而仅仅是一个“想要去那边”的念头。
下一刻，她的“视角”就瞬间平移到了那片琥珀色光河的上方，近距离地看着那些光点在“河面”跳跃、闪烁。
“我能飞？”
她难以置信。
她开始像个刚刚得到新玩具的孩子，在这片奇异的梦境空间中尝试起来。
意念所致，身体便随之而动。
她时而冲上高空，穿过那些缓慢旋转的发光几何体，感受着它们散发出的温暖能量；时而贴近光河表面，看着那些光点像有生命般避开她，又好奇地聚拢过来。
自由。
这是她脑海中浮现出的最强烈的感受。
一种摆脱了重力、规则、作业、考试，甚至摆脱了物理躯壳的、纯粹的自由。
她尽情地翱翔着，享受着这前所未有的体验。
不知过了多久，她开始注意到那些构成光河的光点，似乎并非杂乱无章。
它们在某些区域会聚集得特别密集，形成类似文字……或者说，类似“符号”的图案。
她降低高度，仔细地观察。
那些图案扭曲、变幻，时而像是某种象形文字，时而又让她联想起英语字母表中那些花体字。
她甚至在一大片密集的光点中，隐约辨认出了一个类似“Apple”形状的轮廓，但转瞬即逝。
“又是英语？”
她心里咯噔一下，梦里也逃不开吗？
但奇怪的是，此刻看到这些类似文字的符号，她并没有产生白天那种强烈的反感。
它们在这里，仿佛是自然景观的一部分，是这条璀璨光河理所当然的构成元素，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美感。
她继续向前“飞行”，光河在前方似乎变得开阔起来。
远远地，她看到河中心似乎有一座“岛屿”。
那是由更加凝实、更加明亮的光点构筑而成的平台，平台上，隐约矗立着某种建筑的轮廓。
好奇心驱使着她向那座“岛”靠近。
随着距离的拉近，那建筑的轮廓逐渐清晰。
那似乎是一座……塔？
或者是一个纪念碑？
它的造型极为奇特，仿佛是由无数本巨大的、发着光的书籍堆叠、旋转而成，书的封面上闪烁着那些她似懂非懂的符号。
塔的顶端，不是尖顶，而是一个不断旋转的、复杂无比的立体镂空球体，像是一个放大了无数倍的分子模型，又像是一个微缩的星系。
一种莫名的吸引力从塔身传来，召唤着她前往。
她落在了由光粒构成的“岛屿”上，脚踏实地（如果那算是地的话）的感觉让她稍微安心了一些。
她仰头望着这座散发着知识与神秘气息的光之塔，感受到一种渺小与敬畏。
她绕着塔基走了一圈，发现面向她的这一面，塔身相对平整，上面流动着更加清晰、更加稳定的光之符号。
它们不再变幻莫测，而是固定成了她无比熟悉的……英文字母。
是的，就是那些让她头疼不己的二十六个字母。
但它们此刻排列组合成的单词和句子，却散发着温和而强大的能量波动。
她看到了“Story”，塔身对应的地方就流淌过一幅幅动态的、缩微的史诗画卷；她看到了“Music”，耳边便似乎响起了若有若无的、空灵美妙的旋律；她看到了“Science”，那个旋转的镂空球体便加速转动，散发出更加璀璨的光芒……“这些单词……在这里……是活的？”
她伸出手，想要触摸塔身上那个闪烁着柔和白光的“Light”。
就在她的指尖（或者说，意识的触角）即将碰触到那个单词的一刹那——异变陡生！
毫无征兆地，塔身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仿佛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内部撞击了一下。
紧接着，一阵刺耳的、仿佛玻璃碎裂般的“咔嚓”声，从塔的顶端传来！
张一程惊恐地抬头，只见塔顶那个原本稳定旋转的镂空球体，此刻光芒明灭不定，转速也变得杂乱无章。
球体表面，一道清晰的黑色裂纹，如同蛛网般蔓延开来！
与此同时，她周围原本稳定、璀璨的光之河流，开始变得躁动不安。
那些欢快流淌的光点变得暗淡，流动的速度时快时慢，甚至有些区域出现了短暂的“断流”，露出下方虚无的黑暗。
空气中那清甜芬芳的气息里，混入了一丝焦糊和腐朽的味道。
那深邃悦耳的宇宙嗡鸣，也被一种低沉、混乱的杂音所干扰。
整个梦境世界，仿佛一瞬间生了病，变得岌岌可危。
“发生了什么？”
张一程心中充满了恐惧和茫然。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微弱、带着哭腔、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首接在她脑海深处响了起来，充满了无尽的焦急与哀求：“救……救救我们……铭记者……请记住……请别忘记……”声音细若游丝，仿佛随时会断裂。
张一程浑身一僵，猛地环顾西周。
是谁在说话？
铭记者？
是在叫我吗？
记住什么？
忘记什么？
无尽的疑问和骤然加剧的危机感，像冰冷的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看到塔身上那些原本明亮的单词，开始像接触不良的灯泡一样闪烁起来，尤其是那个“Light”，光芒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黯淡下去！
那个微弱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绝望的哭喊：“快想起来！
‘光’！
是‘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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