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在轰鸣中挣脱地心引力,将那座庞大的城市迅速缩小成一张铺陈在大地上的、由光斑和线条构成的抽象地图。
林溪靠窗坐着,看着舷窗外连绵的云海,像一片静止的、纯白色的雪原,隔绝了尘世的一切声响。
降落时,熟悉的潮湿空气透过舱门缝隙涌入,带着南方城市特有的、植物蒸腾后的清新与微腥。
这里只是中转站,距离真正的目的地云岭,还有将近五小时的车程。
她拖着唯一的行李箱——一个塞满了简单衣物和少量日常用品的二十八寸箱子,拒绝了机场外热情揽客的出租车司机,径首走向了长途汽车站。
车站比记忆中的更显陈旧。
空气中混杂着汗味、泡面调料包的咸香和某种属于长途旅行的疲惫气息。
她买了最后一班开往县城的班车票。
班车是那种老旧的款式。
林溪找到自己的位置靠窗坐下。
车厢里己经坐了不少人,多是面色黝黑、带着大包小裹的本地人,他们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方言高声交谈着。
这些声音粗糙而富有生命力,与她刚刚离开的那个用标准普通话和邮件用语构建的世界截然不同。
发动机发出一阵沉闷的咆哮,车身缓缓驶出了车站。
城市的高楼逐渐被低矮的商铺、自建房所取代,接着,连片的田野和点缀其间的鱼塘开始映入眼帘。
林溪望着窗外飞逝的风景,童年暑假回来的记忆片段开始零星地闪回——外公带着她赶集的兴奋,田野里追逐蜻蜓的畅快,以及离开时扒着车窗不舍的哭泣。
这条路,她走过,只是那时的心情与此刻截然不同。
天色迅速暗沉下来。
班车像一头疲惫的老牛,喘息着驶入盘山公路。
路况比记忆中还糟,多年未修的柏油路面坑洼不平,车身随着每一次颠簸而左右摇晃。
她被颠得七荤八素,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窗外是纯粹的、化不开的浓墨般的黑暗。
只有车灯打出的两道光柱,勉强劈开前方一小段路面。
更远处,是深不见底的山谷。
雨水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很快就连成一片雨幕,模糊了本就有限的视野。
雨刮器徒劳地左右摆动,刮开的瞬间,能看到的也只是被雨水扭曲了的、更加模糊的山影。
一种孤立无援感,伴随着车厢内浑浊的空气和车外肆虐的风雨,将她紧紧包裹。
现实的艰辛开始冲刷掉启程时的决绝,怀疑悄然滋生。
放弃一切跑回这里,真的正确吗?
“姑娘,不是第一次进山了吧?”
旁边座位传来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
林溪转过头,借着车内昏暗的光线,看到邻座是一位约莫六十多岁的老伯,脸上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一双眼睛却异常清亮。
“小时候常来。”
她笑了笑,带着一丝回忆的怅惘,“几年没回来了,变化挺大。”
“路是修过几次,但山还是那些山,水还是那些水。”
老伯咂咂嘴,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黑乎乎的、像是肉干的东西,他递了一块给林溪,“尝尝,自家熏的野猪肉,压压晕车。”
林溪接了过来。
肉干很硬,带着浓郁的烟熏味和一种粗粝的咸香。
这味道陌生而强烈,却奇异地勾起了某种遥远的、关于山野的记忆,安抚了她翻腾的胃和不安的心绪。
“谢谢您。”
她轻声道谢。
“这路啊,是难走了点。”
老伯望着窗外的雨幕,“但总比我们年轻时强。
以前只有骡马道,出趟山得走一天哩。”
他絮絮叨叨地说起山里的变化,说起他家种的枇杷,说起今年雨水多,菌子应该长得不错。
林溪静静地听着,这些遥远而具体的生活,像另一扇世界的窗口,在她面前缓缓打开。
班车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路边小停靠点抛锚了。
司机下去检查,回来时一脸晦气地宣布,发动机出了点问题,一时半会儿修不好,只能等后面过路的车看看能不能拖去修理,或者等公司从县城派车来接。
消息在车厢里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和抱怨,但很快又平息下去。
人们似乎对这种意外习以为常。
林溪看着窗外依旧滂沱的大雨,和西周漆黑的山影,刚平复的心又提了起来。
手机信号时断时续,电量也所剩无几。
她试着给外婆家打了个电话,听筒里只有忙音。
时间过去近一小时,就在焦虑逐渐加剧时,两道强烈的、晃动的光柱从后方射来,是一辆底盘极高的旧式绿色皮卡。
皮卡在班车旁边停下,车门打开,一个穿着军用雨衣、身形结实的中年男人跳下车,和班车司机交谈起来。
过了一会儿,班车司机回到车上喊道:“有去云岭方向的没有?
这位是云岭的周大山,可以顺路捎几个人过去!”
周大山?
林溪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立刻站起身,拎着行李有些踉跄地下了车。
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外套。
那个叫周大山的男人正帮忙把其他乘客的行李搬上皮卡后车厢。
林溪走到他面前,试探性地叫了一声:“舅舅?”
男人动作一顿,猛地抬起头,雨衣帽子下露出一张被岁月风霜刻画、但眉眼间能看出与母亲几分相似的朴实脸庞。
他愣愣地看着林溪,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惊喜:“溪丫头?
是你?!
你怎么……你怎么在这儿?!”
他的方言口音很重,带着浓烈的乡土气息。
“我……我回来住一段时间。”
林溪大声回答,雨水让她有些睁不开眼。
“哎呀!
你这孩子!
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快!
快上车!”
周大山连忙拉开副驾驶的车门,语气里带着长辈特有的、混合着责备和心疼的急切,“这大雨天的,你说你……赶紧上来,别淋坏了!”
他接过林溪的行李箱,利落地放到后车厢,又催促着另外两个同村的乡亲上了后座。
林溪坐进副驾驶,关上车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雨。
车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味、泥土味和草木的气息。
周大山也上了车,摘下湿漉漉的雨衣帽子,用一条旧毛巾胡乱擦了擦脸和头发,这才仔细打量林溪。
“你说你,回来也不打个电话,我好去县城接你啊!
这大晚上的,还碰上车子抛锚,多危险!”
他语气里是真切的担忧。
“没事的,舅舅。”
林溪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在这陌生的雨夜遇到亲人,让她所有的忐忑瞬间找到了安放之处,“我想着……给你们一个惊喜。”
“惊喜?
是惊吓还差不多!”
周大山嘴上埋怨着,脸上却带着藏不住的笑意,一边发动车子一边问,“你妈知道吗?
她同意你回来?”
林溪的笑容微微收敛,低声道:“我跟她说过了。”
周大山看了她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轻轻叹了口气,没再追问,转而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你外婆前几天还念叨你呢。
坐稳了,路滑,咱们慢慢开回去。”
皮卡平稳地驶入雨幕。
车内放着咿咿呀呀的地方戏曲磁带,声音不大。
周大山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况,不时跟后座的乡亲用方言聊两句村里的琐事。
林溪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被车灯照亮的、湿漉漉的山路,雨水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蜿蜒的水痕。
虽然前路依旧黑暗崎岖,风雨未停,但身边有了亲人,心里便莫名地踏实起来。
这条归乡之路,比她预想的更为坎坷,但也比她预想的,更早地触碰到了那份深植于血脉之中的温情。
云岭,就在这风雨飘摇的夜色尽头,等待着她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