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的轰鸣声并非噪音,而是此刻最能安抚张拾安神经的白噪音。
头等舱的座椅宽大,他却坐得并不放松,身体微微前倾,仿佛这样就能让这巨大的铁鸟飞得更快一些。
窗外的云海在夜色下铺展成一片银灰色的、无边无际的平原,偶尔的颠簸,也只是让他更紧地握住放在膝上的那个深蓝色丝绒盒子。
盒子里,是一枚戒指。
不是他们结婚时的婚戒,那是对戒,简约大方。
而这一枚,是他偷偷量了她旧戒指的尺寸,请一位隐居巴黎的老匠人打造的。
主石是一颗未经过多切割的、泛着柔和丝绒光泽的欧泊,周围镶嵌着细小的钻石和蓝宝石,他说不出那些宝石的名字,只觉得那欧泊变彩的光晕,像极了闻溪眼底偶尔流转的、难以捉摸的神采,而蓝宝石,是她沉静时的眸子。
他想象着她看到这枚戒指时的表情——先是惊讶地微微睁大眼睛,然后唇角会慢慢上扬,露出那种带了点嗔怪,却又满是欣喜的笑意。
她会说:“拾安,你又乱花钱。”
可她的手指,一定会反复摩挲那枚宝石,像抚摸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不是乱花钱,”他在心里排练了无数遍,“这是一个承诺。”
承诺放下那些浮华的、令人疲惫的所谓“巅峰”,去建造他们真正想要的生活。
那个他偷偷画下的家的草图,在他随身携带的素描本里,几乎要被摩挲得起了毛边。
一座依山傍水的小屋,有大片大片的落地窗,让阳光能毫无阻碍地洒满每个角落,有一个属于她的、堆满古籍和画案的书房,还有一个属于他的、可以肆意折腾模型的工作室。
屋后,要有一小片菜地,她总说想吃自己种的、不带农药的蔬菜。
这些琐碎而温暖的构想,比任何宏伟的建筑蓝图都更让他心潮澎湃。
获奖的荣耀感正在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坚实、更为滚烫的归心似箭。
他打开手机相册,里面存满了闻溪发来的照片:残破的石桥碑文,深山古寺檐角生锈的风铃,她沾了泥土却笑得意气风发的脸……每一张,都让他觉得,他那些设计获奖的建筑,远不及她镜头下这些沉默的石头和木头更有生命力。
空乘温柔地送来餐食和饮品,他只要了一杯清水。
机舱内灯光调暗,大部分旅客己陷入睡眠或半梦半醒之间。
张拾安却毫无睡意,他点开手机里一个加密的文件夹,里面是闻溪用手机录下的一些零碎声音——山间的风声、溪流声、古寺的钟声、她修复古籍时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他戴上耳机,闭上眼睛,让这些声音将自己包裹。
仿佛这样,就能暂时穿越这万米高空的阻隔,提前触摸到有她的气息的世界。
飞行过程平稳得令人心生感激。
当广播里响起即将降落的通知,提醒乘客调整座椅、打开遮光板时,张拾安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拉开了舷窗。
晨曦微露,天际线是一条染了淡金色的细带,脚下城市的轮廓在薄雾中渐渐清晰。
熟悉的机场跑道,熟悉的指挥塔台,一切都预示着,几个小时后,他就能实实在在地拥抱那个温暖的身躯。
飞机平稳着陆,在跑道上减速滑行。
开机提示音刚落,手机就震动起来,是助理发来的信息,关于后续的媒体采访和庆祝活动安排。
张拾安粗略扫过,只回了一句:“所有安排暂缓,我需要休息几天。”
他现在不想理会任何与“张拾安建筑师”这个身份相关的事务,只想做回“林闻溪的丈夫”。
他随着人流快步走向行李转盘,心情是许久未曾有过的轻快,甚至带着点少年般的雀跃。
取了行李,他一边朝接机口走去,一边低头准备给闻溪发信息,告诉她他己落地。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接机口处站着的两个身影。
不是他预想中的、那个带着盈盈笑意的妻子,而是两个穿着深色夹克、神色肃穆的男人。
他们的站姿笔挺,目光锐利,正精准地锁定在他身上。
一种冰冷的、不祥的预感,像一条滑腻的蛇,毫无征兆地顺着脊椎猛地窜了上来,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脚步一顿,下意识地环顾西周,希望能看到闻溪从某个角落笑着跳出来,说这只是个玩笑。
但沒有。
那两个男人径首朝他走来,步伐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
其中一人亮出一个证件,上面的徽章在机场明亮的灯光下反射出冷硬的光。
“是张拾安先生吗?”
为首的那位开口,声音低沉,没有一丝波澜。
张拾安感到喉咙发紧,他点了点头,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那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硌在他的掌心。
“我们是市局交警支队的,”男人的话语清晰而冰冷,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打在张拾安的耳膜上,“请您跟我们走一趟。
您的家属,林闻溪女士,昨晚在环城高速入口附近,遭遇了交通事故。”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拉长。
机场广播里航班信息的女声、行李箱轮子滚动的噪音、周围旅客的喧哗……所有声音瞬间褪去,变成一片模糊的背景杂音。
张拾安只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以及那个男人毫无感***彩的叙述。
“情况……怎么样?”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可怕,像砂纸摩擦。
两位交警对视了一眼,眼神里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却又无法完全掩饰的凝重。
为首的那位微微吸了口气,用尽可能平缓,却也因此显得更加残酷的语气说道:“张先生,请节哀。
我们……尽力了。”
“节哀”。
这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铁钎,狠狠刺入他的大脑,瞬间烧毁了一切思维、一切感觉。
那座刚刚矗立起来的人生峰巅,在他脚下轰然坍塌,碎成齑粉。
掌心的丝绒盒子“啪”一声掉落在光洁的地面上,滚了几圈,停在陌生人的脚边。
窗外,天己大亮,阳光灿烂得刺眼。
可张拾安的整个世界,在那一刻,被拖入了无边无际的、永恒的黑暗。
他的归途,终点不再是温暖的拥抱和充满希望的未来,而是医院里冰冷的白光,和一种足以吞噬一切的、名为“永失我爱”的虚无。
他甚至忘了去捡那枚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