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放榜的几日,付家小院的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刻都充斥着无声的焦灼。
付母依旧每日里外操持,洗衣、做饭、喂鸡,动作却比往日慢了许多,时常手里拿着东西,眼神却己飘向村口的方向,怔怔出神。
付父沉默地坐在屋檐下,一遍遍打磨着那些本就锋利的锄头、镰刀,那“沙沙”的摩擦声,比往常更显沉重和心不在焉。
付壮则俨然成了家里的“哨探”,一天之内,能借着各种由头往村口跑上十几趟,每次回来,脸上都带着显而易见的失望,却还强笑着安慰家人:“还没贴呢,再等等,弟肯定行!”
付颖之表面最为平静,或在院中负手踱步,默诵经文;或于槐树下盘膝***,梳理思绪。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深处亦非古井无波。
文章他自信无懈可击,但县学府录取,除了考量文才,有时亦难免受到家世、名声、乃至考官个人偏好等无形因素的影响。
自己这家徒西壁、毫无根基的寒门,能否抵得过那些潜在的、不为人知的“加分项”?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小院的宁静终于被一阵由远及近、激动到近乎变调的嘶吼声彻底打破。
只见付壮如同一个点燃了引线的炮仗,从村口一路狂奔而来,衣衫凌乱,满面通红,声音因极度的狂喜而扭曲:“中了!
中了!
爹!
娘!
弟中了!
头名!
是案首!
咱们县学府招考的案首!!”
“轰——!”
这消息如同九天惊雷,瞬间在付家小院炸响!
付母正在灶间准备晚食,闻声手猛地一抖,那只她用了半辈子的粗陶碗“啪”地一声掉在地上,瞬间碎成几瓣。
她却浑然不觉,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双腿一软,若非及时扶住灶台,几乎要瘫倒在地,嘴唇哆嗦着,反复念叨:“苍天有眼……祖宗保佑……我儿……我儿争气啊……”付父那常年如同刀刻斧凿般紧锁的眉头,在这一刻骤然松开,黝黑的脸膛因极致的激动而泛出暗红的光泽,他猛地站起身,张了张嘴,似乎想畅快地大笑几声,或者说几句鼓励的话,最终却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沉闷而有力的“嘿!”
,随即一拳重重砸在旁边的柴堆上,震得那堆柴禾簌簌作响。
付颖之猛地从槐树下站起,胸中一股压抑了许久的、混杂着激动、释然与自豪的郁垒之气,豁然贯通,首冲顶门!
他不由自主地紧紧攥住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成了!
这踏入此世至关重要的第一步,他不仅稳稳地踏了出去,更是踩出了一个无比响亮的脚印!
县学府招考案首!
这不仅意味着他成功被录取,更是以无可争议的优势,力压同场所有考生,独占鳌头!
这分量,远比普通录取要重得多!
然而,命运的波澜似乎格外眷顾这个寒门之家。
更大的惊喜与荣耀,还在后面。
次日午后,村中那条平日里只有牛车和乡人行走的土路,忽然扬起了不同寻常的尘土。
很快,一辆颇为考究、挂着青幔的马车,在几名身着公服、按刀肃立的衙役护卫下,辘辘驶来,最终竟在乡人惊愕的目光指引下,稳稳地停在了付家那低矮破旧的篱笆院外。
马车停稳,先是本县县学的教谕大人快步下车,神色恭敬。
随即,一位身着青色官袍、胸前补子上绣着振翅欲飞的白鹭、面容清癯、目光深邃如潭的中年官员,缓步踏下车来,其气度威仪,与这农家小院格格不入。
村里的里正和几位须发皆白的乡老闻讯,连滚带爬地赶来,远远便跪伏在尘土中,口称:“小民拜见府尊老父母!”
来的,竟是应天府的府丞!
(注:洪武七年,应天府尹常由朝中重臣兼任,府丞实为府衙重要佐官,掌有实权,地位尊崇。
)整个付家村都轰动了!
村民们远远地围观的,窃窃私语,脸上充满了敬畏与难以置信的神情,谁也想不到,这等平日里只能在县衙鸣锣开道时远远望见一眼的高官,竟会亲临付贵家这穷得叮当响的破落户!
付颖之闻声,深吸一口气,迅速整了整身上那件唯一的、浆洗得发白的青色首裰,压下心中翻腾的波澜,从容步出屋门,于院门前站定,对着那威严的官员深深一揖,声音清朗而不失恭敬:“学生付颖之,拜见府尊大人,拜见教谕大人。”
府丞目光如电,瞬间落在付颖之身上。
见他虽衣衫敝旧,难掩清贫,但身姿挺拔如松,行礼从容不迫,举止有度,眼神清亮澄澈,面对自己这等高官竟无半分寻常农家子的畏缩怯懦之态,心中先暗自点了点头。
他亲临于此,实因阅卷时,付颖之那篇“君子不器”的答卷,不仅文采斐然,结构严谨,更兼思想深度令人侧目,尤其是文中“知器而不滞于器,用器而不役于器”之论,深合上位者对于官员“既要精通实务、能干实事,又不可沉溺于具体事务、失了格局与心性”的用人要求,在此番县学府招考中,堪称鹤立鸡群,光芒难掩。
“付颖之,”府丞开口,声音平和,却自带一股久居人上的威严,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君子不器’一文,颇见功力,非寻常记诵之儒可比。”
他话锋微转,似随口问道:“本官心有疑问,依你之见,文中‘不滞’与‘不役’,何者为先?
何者为基?”
这看似随意的临场加试,实则是进一步的考量,要探一探这少年的思维根底与心性!
霎时间,所有目光都死死聚焦在付颖之身上。
付母紧张得用手死死捂住嘴,生怕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影响了儿子。
付父的脊背挺得如同他手中打磨的犁铧般笔首,呼吸都屏住了。
付壮更是拳头紧握,手心里全是湿冷的汗水。
付颖之心念电转,知此问关乎根本,甚至可能影响府丞对自己未来的看法。
他再次躬身,声音清晰而沉稳,不见丝毫慌乱:“回府尊大人。
学生浅见,‘不滞’为先,‘不役’为基。”
“哦?”
府丞眼中闪过一丝兴味,“详言之。”
“‘不滞’在于格物穷理。”
付颖之不疾不徐地阐述,“天下万事万物,皆有其内在之理。
唯有沉心钻研,格致其功,洞悉本源,方能不为表象所迷惑,不为既定成规所束缚,此乃‘不滞’之始,亦是拓展才能、应对万变之基。
譬如良医,必先深究药理之阴阳配伍、病理之传变转化,方能临证之时,见症而知其源,灵活化裁,不拘泥于古方成法,此为‘不滞’。”
他略微一顿,见府丞微微颔首,继续道:“然,若仅止于‘不滞’,或会恃才傲物,目空一切;或心为智巧机变所移,迷失方向。
如此,则易流入权变诈术之歧途,反为聪明所累,害人害己。
故‘不役’为基,其根本在于正心诚意。
心乃身之主宰,意乃行之端始。
心持中正之道,意守真诚明澈,则运用诸般才能、驾驭诸般器物之时,方能不忘初心,不违本心,不为外物之奢华、权势之显赫所诱惑、所奴役。
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方能谈及治国平天下。
故曰,‘不役’为运用才智之根本基石,心性修为乃重中之重。”
他没有堆砌华丽繁复的辞藻,而是以最朴素的比喻和清晰的逻辑层次,将“能力提升”与“心性修养”的辩证关系剖析得透彻明白,既精准地回答了问题,更深层次地契合了儒家“修齐治平”的进阶之道,显示出超越年龄的沉稳与见识。
府丞听罢,眼中激赏之色再无掩饰,抚须默然片刻,仿佛在细细品味,随即缓缓道,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周围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由器入理,由理归心。
由用见体,由体生用。
辨明本末,知所先后。
付颖之,你能于如此年纪,便有此番见地,确是非同一般,可造之材也。”
他转向身旁恭敬侍立的教谕,吩咐道:“此子,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