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话,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深潭,在母亲周秀芹的脸上漾开一圈惊愕的涟漪。
但涟漪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疲惫和一种“小孩子懂什么”的无奈。
她缓缓伸出手,用粗糙的指腹抹去我脸上的泪痕——原来不知不觉间,我也哭了。
“小帆,你还小,很多事你不明白。”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妈只是……只是太累了。”
她没有再坚持收拾行李,只是默默地把散落的东西一件件捡起来,塞回那个鼓囊囊的旅行包,然后把它推到了床底下最深的角落里。
那个动作,不像收起一个希望,更像埋葬一段过去。
她起身去热锅里温着的鸡蛋羹,家里的气氛并没有因为我的阻止而变得轻松,反而更加沉闷。
那种压抑,像江南梅雨天湿透的棉被,层层叠叠地裹在身上,又重又闷,让人喘不过气。
晚饭是简单的米饭、鸡蛋羹和一碟咸菜。
母亲吃得很少,眼神时常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吱——”家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那个男人,我的父亲,杨建军,回来了。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沾着点点油污的深蓝色工装,身形高大,但背脊却有些习惯性地佝偻着,像是被无形的重担压弯了。
他身上带着一股车间里特有的味道——金属的冷冽、机油的厚重,还有一种……被汗水浸透的疲惫。
“回来了?
饭在锅里。”
母亲没有抬头,声音平淡得像在通知一个陌生人。
“嗯。”
父亲应了一声,声音低沉沙哑。
他脱下外套,挂在门后的钉子上,然后去厨房的水龙头下,就着冰冷的自来水,狠狠地搓了几把脸。
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却写满倦怠的脸颊滑落,滴在水泥地上,洇开一小团深色。
他没有立刻吃饭,而是径首走向连通厨房的那个不足三平米的小阳台。
那里,是他的“领地”。
阳台的角落里,堆着一些他捡回来的、奇形怪状的金属边角料,还有几本卷了边、封面模糊的专业书。
他背对着我们,摸出半包“大前门”,抽出一支点上。
橘红色的火星在渐浓的暮色里一明一灭,白色的烟雾升腾起来,将他沉默的背影勾勒得更加孤独。
我就坐在屋里的小板凳上,静静地看着他。
前世,我恨透了他这副样子。
恨他的沉默,恨他的“没出息”,恨他让母亲流泪,让我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
我觉得他是一座冰冷的山,挡在了我们家和幸福之间。
可现在,我看着那被烟雾笼罩的、仿佛与整个世界都隔绝开的背影,心里涌起的,却是铺天盖地的酸楚。
我知道,他不是山。
他是一座沉默的活火山。
他的内心,蕴藏着对机械近乎痴迷的热爱与才华,那些图纸、那些他深夜在纸上演算的公式,都是他奔涌的岩浆。
可是,在这个只讲产量、论关系、轻视技术的环境,像厚厚的、冰冷的地壳,将他死死地压住了,让他无法喷发,只能在内里煎熬,消耗着自己。
他的“懒”,是对僵化体制的无言反抗。
他的“闷”,是才华无人能懂的极致孤独。
母亲收拾好碗筷,看了一眼阳台的方向,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进了里屋。
她连争吵的欲望都没有了,哀莫大于心死。
我站起身,拿起桌上那个父亲用废弃的黄铜子弹壳和细铁丝,给我做的、精巧无比的迷你自行车模型,走到了阳台门口。
夏夜的风带着一丝微凉,吹散了少许烟草的呛人味道。
我看着他宽厚却微驼的背影,轻轻叫了一声: “爸。”
他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他没有回头,只是从喉咙里低低地又“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靠在了门框上,手里摩挲着那辆冰凉而精致的自行车。
前世,我首到他去世后,整理遗物时,才在一个铁皮盒子里发现了他密密麻麻的工作笔记和几十张改进机床的设计草图。
那时,我才恍然明白,我视为“废柴”的父亲,拥有着怎样一个清晰而卓越的大脑。
可惜,明白得太晚了。
但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爸爸,这一世,我不会再让你独自一人,在阳台的烟雾里,燃尽你的才华和尊严。
那猩红的烟头,仿佛烫在了我的心上。
我知道,融化这座冰山的,不能只是孩子的眼泪,更需要一场足以震动他灵魂的、无法忽视的证明。
而机会,很快就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