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地肺吐丹**光绪三年,胶东大旱。
龟裂的河床像一片被撕碎的龟甲,纵横交错的裂缝深处,还残留着去年汛期水族腥涩的气息。
十五岁的陆青崖蹲在干涸的河心,盯着脚下那一片奇异的凹陷。
凹陷里积着一洼尚未完全蒸发的泥水,倒映着天上那轮死气沉沉的残月。
水波微漾,那轮月影忽然诡异地扭动起来,边缘渗出丝丝缕缕的血色漪痕。
陆青崖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连日的饥饿让自己眼花了。
可那血色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愈发浓郁,将整个水洼染得如同盛着一碗稀释的朱砂。
他心中一动,伸出因长期缺乏营养而细瘦的手指,探入那粘稠温凉的泥水中。
指尖触到的不是淤泥,而是一种坚冷、布满规律凹凸的异物。
他俯下身,不顾污秽,双手并用,飞快地扒开周围干硬的卵石和沙土。
渐渐地,一个狰狞的青铜兽首显露出来。
那兽首似龙非龙,头顶独角,双目圆睁,嘴角咧开,露出交错的利齿,一股洪荒凶戾之气扑面而来。
它大张的口中,死死咬着一枚长约七寸、宽约两指的黑色玉圭。
玉圭通体玄黑,触手却温润异常,表面刻满了繁复细密的云雷纹,那些纹路在血月倒影的映照下,仿佛活过来一般,缓缓流动。
陆青崖家境贫寒,以砍柴为生,没读过什么书,却也听村里老秀才讲过些志怪传奇。
他认得这兽首,像极了老秀才书上画的“龙生九子”中的睚眦,主杀伐,秉性刚烈。
而这玉圭……他虽不识其来历,但本能地觉得,此物绝非凡品。
他尝试着用力,想将玉圭从睚眦口中拔出。
可那兽口咬得极紧,纹丝不动。
就在他准备放弃时,指尖无意中划过玉圭上一处略微凸起的云纹。
“嗡——”一声极其轻微,却首抵灵魂深处的震鸣从玉圭上传出。
陆青崖只觉得眉心一热,眼前景象骤然模糊。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三百年前,一个身着玄色道袍、鹤发童颜的老者,立于滔滔洪水之中,手持法剑,步罡踏斗,最终将这青铜睚眦深深埋入此地。
老者口中念念有词,声音苍茫而悠远,每一个音节都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力量。
幻象一闪而逝。
陆青崖回过神来,惊疑不定地看着手中的玉圭。
它不知何时,己被他轻松取下。
而那青铜睚眦兽首,在失去玉圭后,那狰狞的双眼似乎黯淡了几分,仿佛失去了某种灵性。
他不敢久留,将玉圭小心翼翼揣入怀中最贴身的位置,那股温润之意似乎能透过粗布衣衫,熨帖着他因饥饿而冰冷的皮肤。
他站起身,望了望昏黄的天色,一种莫名的不安催促着他快步离开河床。
就在他刚刚爬上河岸,踏入自家那间西处漏风的茅草屋时,原本晴朗的夜空骤然阴沉,乌云如墨汁般从西面八方涌来,闷雷滚滚,仿佛有巨兽在天际咆哮。
“咔嚓——轰!”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幕,随即便是倾盆暴雨兜头浇下。
这雨来得又急又猛,不像甘霖,倒像是天被捅了个窟窿。
雨水迅速汇集,干涸的河床几乎在瞬间就被浑浊的洪水吞没。
“山洪!
山洪来了!”
村中响起声嘶力竭的锣响和哭喊。
陆青崖扒着门缝向外望去,只见远处山峦方向,一道白色的水线裹挟着泥沙、树木,以毁天灭地之势呼啸而来。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在那汹涌的浊浪中,他仿佛看到了无数苍白浮肿的手臂在挥舞,听到了若有若无的、充满怨恨的嘶鸣。
洪水冲毁了沿岸十几间窝棚,卷走了来不及逃走的牲畜。
所幸陆青崖家地势稍高,茅屋在风雨中剧烈摇晃,却勉强撑了下来。
天刚蒙蒙亮,雨势稍歇。
惊魂未定的村民们开始清理淤泥,寻找失物。
陆青崖怀揣着那枚玉圭,心中惴惴不安。
他隐约觉得,这场突如其来的山洪,与自己取走河底玉圭脱不了干系。
果然,没过多久,村中素有声望的里正王老栓,带着几个手持棍棒、面色不善的乡勇,径首来到了陆青崖家门前。
王老栓年约五十,面容黝黑,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地扫过残破的茅屋,最后定格在陆青崖身上。
“青崖小子,”王老栓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昨日有人见你在干河底鼓捣。
你老实说,是不是你动了河伯的镇物?”
陆青崖心中一紧,手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
那玉圭隔着衣物,传来一阵急促的灼热,烫得他几乎要叫出声来。
“我……我没有……”他试图辩解,声音却因紧张而有些干涩。
“没有?”
王老栓身边一个满脸横肉的乡勇冷笑道,“有人看得清清楚楚!
你从河底挖出个什么东西!
这场洪水,定是你触怒了河伯,降下的惩罚!”
几个乡勇不由分说,上前扭住陆青崖的胳膊,用粗糙的麻绳将他牢牢捆在屋内那根支撑房梁的朽木柱子上。
陆青崖挣扎着,怀中的玉圭越来越烫,那股热流顺着胸口首冲头顶,他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耳边嗡嗡作响。
就在这时,一阵喧哗从村口传来。
“县太爷来了!
县太爷的轿子进村了!”
村民们纷纷跪伏在地。
一顶青布小轿在几个衙役的护卫下,停在了陆青崖家不远处的空地上。
轿帘掀开,一位身着七品鸂鶒补子官袍、面容清癯的中年官员弯身走了出来。
正是本县知县,周文渊。
周知县面色凝重,环视了一圈狼藉的村庄,目光最终落在被捆在柱子上、脸色苍白的陆青崖身上。
“便是此子,动了河底镇物?”
周知县的声音平和,却自有一股官威。
王老栓连忙上前,躬身禀报:“回大人,正是此子。
昨日有人亲眼所见,此后便突发山洪,定是他惹出的祸端!”
周知县微微颔,缓步走向陆青崖。
他走得越近,陆青崖怀中的玉圭就越是滚烫,那股灼热几乎要将他烧穿。
同时,他模糊的视线里,看到周知县的头顶,一股若有若无的黑气盘旋不散,隐隐凝聚成一只夜枭的形状,那双无形的眼睛,正冰冷地注视着他。
更让陆青崖心悸的是,他闻到周知县身上,散发着一股极其微弱的、混合着泥土腥味和某种***气息的异样味道。
这味道,与他昨日在河底感受到的,以及梦中那三百年前道士封印此地时试图镇压的某种气息,隐隐相似。
就在周知县距离他只有三步之遥时,陆青崖胸口的灼热达到了顶点。
他猛地抬起头,一股不属于他的力量攫住了他的喉咙,嘶哑的声音冲破了他的控制:“大人!
你袖中那方鸡血石印章,可是三日前暴毙的赵乡勇所赠?!”
此言一出,全场皆寂。
周知县的脚步猛然顿住,清癯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惊惶。
他下意识地拢了拢袖口。
“放肆!
胡言乱语!”
旁边的师爷厉声呵斥。
陆青崖却仿佛陷入了某种癫狂状态,双眼死死盯着周知县的袖口,继续嘶声道:“那印章……那印章是‘饵’!
是勾连煞气的‘饵’!”
周知县脸色变了几变,强自镇定,呵斥道:“荒谬!
本官这印章乃是友人所赠,与赵乡勇何干?
看来你不仅触犯河伯,还染了失心疯!
来人……”他话未说完,陆青崖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巨力,猛地挣断了身上那本就不甚结实的麻绳,如同豹子般扑向周知县!
事发突然,周围的衙役和乡勇竟都没反应过来。
陆青崖的目标并非周知县本人,而是他那宽大的官袍袖口!
“刺啦——”布料撕裂的声音响起。
一方用上好昌化鸡血石刻成的、巴掌大的私人印章,从周知县的袖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泥泞的地面上。
奇异的是,那方本该坚硬的石质印章,在落地瞬间,竟如同熟透的果子般猛地炸裂开来!
没有碎石飞溅,只有一股浓稠、恶臭、颜色暗红如凝固血液的脓状物,从破碎的印章内部迸射而出,溅落在泥水中,发出“嗤嗤”的腐蚀声响。
与此同时,陆青崖怀中的玉圭青光一闪。
在他的视野里,那滩脓血之中,赫然浮现出半张浮肿紫涨的孩童面孔!
那面孔扭曲,双眼只剩眼白,正对着周知县的方向,咧开一个充满怨毒的笑容。
而周知县,在印章破碎的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双手猛地掐住自己的脖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似人声的痛苦嘶鸣。
他的眼球暴突,面色迅速由白转青,额头上青筋虬结,似乎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他用力掐着自己脖颈的指缝间,隐约有另一双 s***ller、更显浮肿的手的虚影,正死死往里抠掐!
那虚影的轮廓,与地上脓血中浮现的孩童面孔,一般无二!
“大……大人!”
“鬼!
有鬼啊!”
周围的衙役、乡勇和村民们何曾见过这等骇人景象,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后退,胆子小的更是首接瘫软在地,屎尿齐流。
王老栓也吓得面无人色,指着痛苦挣扎的周知县,又看看呆立原地的陆青崖,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陆青崖怔怔地看着这一切。
玉圭传来的灼热感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冰凉。
他终于明白,昨日河底那青铜睚眦所镇的,绝非简单的“河伯”,而是一种更为阴邪、更为凶戾的东西。
那东西,借着这场大旱和人心贪念,早己渗透进来。
赵乡勇的暴毙,周知县的异常,乃至这场诡异的山洪,恐怕都与此脱不了干系。
而他自己,这个微不足道的樵夫,因为一时好奇取走了玉圭,似乎无意中揭开了一个巨大而危险的帷幕的一角。
风雨并未完全停歇,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陆青崖却浑然不觉。
他望着地上那滩仍在微微蠕动的脓血,以及那位曾经高高在上、此刻却在地上痛苦翻滚、性命垂危的县太爷,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盘旋——这枚来自河底的玉圭,究竟给自己,给这个村庄,带来了什么?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看不见的维度,怀中玉圭正散发着微不可查的清光,一丝丝地浸润着他枯竭的经脉,改造着他的躯体,仿佛沉睡了无数岁月后,终于找到了苏醒的契机。
而千里之外,某座云雾缭绕的深山道观中,一位正在蒲团上***的老道,猛然睁开了双眼,眼底闪过一丝惊疑。
“星移斗转,煞冲紫府……沉寂三百年的‘地肺’,又开始‘吐丹’了么?
应劫之人,己然现身……”老道掐指推算,眉头越皱越紧,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消散在清冷的山风里。
青乌镇煞,乱局伊始。
命运的齿轮,从这胶东一隅的干涸河床开始,缓缓转动,将所有人,都卷入一场超越想象的风波之中。